在很多莊國人看來,出使盛國,著實是個苦差。


    自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後,兩國的關係就一直很緊張。


    尤其是這次的使者,還是當初擊敗了江離夢的林正仁。將要遭受什麽樣的冷遇,幾乎可以想象。


    使臣隊伍的征集,人人回避。


    最後還是國相強行在白羽軍裏撥了一隊人。


    但對林正仁而言,出使盛國這件事情,其實並不為難。


    應付那些個自以為是的公子小姐,哪裏算得上麻煩?


    無非咽下一些冷嘲熱諷,無非表演一些悔恨真誠。


    說白了,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溫室花朵,豈會被他放在心裏?


    尤其是那個齊涯。爹都死了,不想著怎麽努力修煉,重振家聲,就一門心思地圍著江離夢轉,爭風吃醋。


    江離夢身邊,豈會缺搖尾求歡的人?


    而如盛雪懷、江離夢這般他真正忌憚的人物,反倒是不會故意給他難堪。


    真要在這種代表莊國出使的情況下,看到盛雪懷的冷臉,他直接給自己燒香便是,也沒別的可說。


    這次出使的主題“莊盛道術交流”,其實也並不似齊涯他們嘲諷的那般可笑。莊國道術體係承玉京山,盛國道術體係以蓬萊島為主,雙方是有不少可以交流的地方的。


    再者說了,莊國近幾次國戰,皆是大勝。盛國有什麽理由瞧不上呢?


    真正為難的是什麽?


    是在這次出使任務之下的,莊國天子的隱藏任務。


    偉大聖明的莊天子,竟然派他林正仁這麽一個絕世的大忠臣,去牽頭設局對付薑望!


    是覺得外樓境和神臨境的差距太小了嗎?


    還是覺得薑望在齊夏戰場不夠凶,在妖界不夠強,在迷界不夠狠?


    說什麽萬無一失,良圖必果。許什麽副相之位,神臨之緣。


    天子擺明了強逼忠良送死!


    如此逆命,他林正仁豈能從之?


    “首先我不怨恨您。我全家都是我自己殺的,我跟我弟弟也沒有感情。我實在找不到怨恨您的理由。您雖然想過殺我,但畢竟沒有殺成。”


    林正仁非常認真地分析道:“您也不應該怨恨我。


    “辜恩負義,始亂終棄的,是我那個沒擔當的族人林正倫。淫心邪熾,欺辱族人的,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林正禮。跟我沒有關係啊!


    “而且他們全部死在我的手裏,從這個角度看,是我幫您報了仇。他們死有餘辜,咱們恩怨勾銷。


    “雖然我也被杜如晦逼著在不贖城外埋伏您,但畢竟也沒有成功。甚至若不是杜國相去得及時,您當時就已掘地三尺,把我找出來殺死。”


    他說得頭頭是道,薑望竟一時找不到反駁的點。


    這時林正仁已經收回了鬼眼,好一副溫良端方的模樣,又道:“請允許我再背誦一下經書。這些天以來,我每天都誦經徹夜。如果忽然斷了,他們肯定會懷疑什麽。”


    原來誦經是他示警的手段!真是簡單而又難以應對的法子,此人確實是心思深沉。


    薑望不由得想起重玄勝的分析——“如果他真是個聰明人,在莊高羨決定派他去盛國的那一刻,他就會選擇跟你合作!”


    竟然完美應驗!


    林正仁已經開始誦經,接續了他的讀書聲,而這並不影響他跟薑望的對話:“薑師兄可否現身一見呢,正仁誠示此心,咱們何不坐下來慢慢敘舊?”


    薑望隨手關上了門,也放歸了林正仁的視線,然後在林正仁的對麵坐下。


    同樣出身於莊國清河郡的兩個人,就這樣在盛國的外儀館裏再相見。


    望江城和楓林城算得上鄰居,但他們確實是兩條路上的人。即便沒有宋如意的事情,沒有白骨之禍,他們將來應該也會相鬥於莊國的官場……


    真是他鄉遇仇讎,人生得意事。


    “薑師兄真是風采依舊啊!”林正仁臉上掛笑,語氣懷緬,十分真誠。


    薑望恍惚以為他們曾經非常要好。


    “戴著麵罩你也能看到我的風采。”薑望眸光微抬。


    林正仁肅容道:“玉在其質,不在其澤。您雖然不露真容,但這舉手投足的氣度,天下又有幾人能及?”


    薑望笑了:“誠實是你的美德。”


    林正仁還是很嚴肅:“師弟我就是藏不住心裏話,讓師兄見笑了。”


    薑望意味深長地道:“我記得你恨心徹骨,要殺我而後快的時候,也非常誠實。”


    林正仁的坐姿是舒展的,或許是知道反抗也沒有用,或許是自信已不會被殺死。


    他這樣說道:“我發誓我從來沒有主動去找薑師兄報仇的想法,每一次都是杜如晦逼著我行動,我恨您隻是因為他們需要我恨您。我隻是一把刀而已,真正要害師兄的,是莊天子,是杜國相。賊子持刀傷人,是刀之過?賊之過?”


    他的語氣非常認真:“我也可以成為薑師兄的刀。”


    “你這把刀傷人傷己。”


    “強者自握之。”


    薑望發現了,麵前的林正仁雖然示弱,雖然服軟,雖然乞降,但眼睛裏從來沒有真正的恐懼。


    他隻是在解決危險,用他的方式。


    薑望慢慢地道:“要保你的命,你就隻想到了這些理由嗎?”


    林正仁正襟危坐,像是在陳述自己的理想,而不是迎接生死考驗:“我住在盛國外儀館,我代表莊國出使盛國,我是莊國第一天驕。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我都不能死在這裏。我死在這裏,盛國必須要給一個交代。江如墉、夢無涯,甚至李元赦,都會出手。


    “我相信薑師兄的實力。但我這邊誦經聲一停,我帶來的人馬上就會察覺問題。最多半刻鍾,我的死亡就會被發現,未都就會開始全城戒嚴。


    “如果說薑師兄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那麽還有一個問題——現在距離天亮隻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我就要去參加盛國朝會。也就是說,您需要在半個時辰之內,悄無聲息地逃離盛國。而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果說薑師兄在盛國的朋友手眼通天,仍能夠幫您做到這一點,那麽還有一個問題——在我出發的時候,莊天子以保護使臣的名義,在我身上植了縛靈索,我一旦遇到危險,縛靈索就會標記其人……”


    林正仁歪過頭去,用手指虛劃著自己脖頸處的一處鼓包,笑著道:“要不然薑師兄先看看,能不能解決掉它?你能夠想得到的,這個縛靈索還有在萬裏之外扼殺我的能力,以免我脫出大莊聖明天子的控製。”


    薑望沒有貿然去嚐試,隻是平靜地道:“你不是莊國第一天驕,莊廷大大的忠臣嗎?怎麽莊高羨還這麽不信任你?”


    “這些年我也做了很多事情啦。”林正仁麵帶微笑:“他不是不信任我,他不信任任何人。”


    薑望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他好像把自己的保命條件說了個遍,坦露要害,任憑下刀,看起來已經是非常有誠意。


    但薑望明白,林正仁一定還有沒說的手段。


    “你確信我今晚會來殺你嗎?”薑望問。


    林正仁道:“我完全不知道您在盛國,更無從知曉您今晚就來找我。我隻是確定,如果有人會在這種情況下來殺我而又叫我無力反抗,那個人一定是您。”


    薑望沒有說話。


    林正仁於是又補充道:“您在莊國,肯定有眼線。智慧如您,一定也猜得出來,我這次出使,是莊天子針對您的一步棋。就算您不來盛國,之後我也會到象國去。我想我們師兄弟重逢的機會有很多,我隻是每天都在準備中。”


    薑望的目光,平靜掃過房間裏布設的諸多隱藏禁製:“你都不確定我會來,就準備了這麽多的保命手段,還每天都如此?”


    林正仁隻道:“讓薑師兄見笑了,我實在怕死。”


    “為什麽不會是別人來殺你?”薑望又問。


    林正仁道:“因為我從不主動與人結仇,從不置自己於險地。不小心結了仇也會很快解決,不小心進了險地也會很快離開。唯獨這次是個例外,我知道無論我準備多少逃生的手段,最後也許都免不了一死。因為我要麵對的是薑師兄,而我效忠的皇帝陛下,親手把我送了出來。”


    薑望自然不會相信林正仁對莊高羨有多麽忠誠,莊高羨自己也不會信。但對於林正仁的謹慎、狠辣、陰毒,確然是深有體會。


    若要殺他,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已經擺在明麵上的這些、和還未暴露出來的那些保命條件,要如何一一剝離?


    若不殺他,又要如何處理此人?


    自他神臨之後,還從未想過,一個外樓修士竟能如此棘手!


    林正仁又道:“剛才我說的那些……如果您全都有辦法應對,那您可以殺了我。但就算您能夠完美的解決那些問題,我也不建議您這樣做。”


    “哦?”薑望注視著他。


    “因為我有用。”林正仁強調道:“我在您和莊高羨的對局裏,能夠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您如果殺了我,他還會派第二個人來,我並不重要。您如果留下我,就有機會預判他的手段。”


    薑望道:“繼續。”


    相對於薑師兄的不近人情,林師弟則顯得彬彬有禮:“我這次代表莊國出使,盛國隻是第一站,象國也隻是我要拜訪的諸多道屬國之一。


    “拜訪的名義是‘道術交流’,但使團任務的核心,是交好我要拜訪的這些道屬國,謀求在道屬國裏更高的地位。杜國相前期做了非常多的功課,列出了很多交易計劃。一旦利益聯係達成,莊國在西境的地位將更穩固,您將來入莊複仇,也會更困難。


    “而我,在使團的任務之下,我的核心任務是對付您。你不想知道莊天子是如何謀劃您的嗎?以及……究竟是什麽給了他倚仗,讓他覺得,區區外樓境的林正仁,竟然能夠對付您呢?”


    薑望確實是有興趣了:“說說看。”


    林正仁攤開雙手:“我也不知道。”


    “是嗎?”薑望的眼神開始有些危險。


    林正仁連忙解釋道:“以莊天子之多疑,怎麽可能信任我?能讓我撬動起來殺死你的手段,他怎麽可能讓我知道全貌呢?”


    “你說得不無道理……那麽你的作用體現在哪裏?”


    “至少我作為計劃的執行者,或者說計劃執行的某一環節,可以幫您一起摸清楚他的布局。最少最少,我能幫您規避一些危險。”


    “比如?”


    “比如我這一次出使諸國,真正開始對您造成威脅的地方,應該是在象國。按照莊高羨的命令,到那裏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引您離開星月原。不過之後會發生什麽,我暫不得而知。”


    象國就在星月原旁邊,的確是一個相當理想的地方。林正仁若代表莊國出使象國,在白玉京酒樓閉關的他,很難不知曉。


    “你打算怎麽引我離開星月原呢?”薑望問。


    林正仁的表情變得很小心:“我需要先向您聲明,這些都是莊天子的主意。我隻是一個執行者。”


    薑望淡聲道:“但說無妨。”


    “我會在象國召開一場文會,討論楓林城生靈碑碑文的文學意義,強化莊天子在楓林城禍事裏的豐功偉績,引導並傳播您與白骨道的關係。”林正仁道:“如果您還不來找我,我會再辦一場法會,遙祭楓林城域的犧牲者。其中著重祭奠的幾個名字,都是與您關係較近的……”


    薑望的眼神無喜無悲:“僅此而已嗎?”


    林正仁低眉順眼,聲音微不可察:“如果這些都不成,莊高羨還想了一個辦法——您那位姨娘的遺骨,已經啟出來了……”


    當初薑望一劍橫門,為宋姨娘討個公道,最後是以林正仁掌斃林正倫告終。公道應該向林正禮求,但那時候的他做不到。


    宋姨娘死後是葬在林氏墳地裏,以林正倫之妻的名義入葬。


    薑望彼時並未驚擾亡者。而且宋姨娘已經改嫁,不宜再葬回鳳溪。


    沒想到……


    莊國的明君賢臣,真是好手段啊。


    雖然麵罩掩住了薑望的表情,但這份沉默尤其使林正仁忐忑。他咬咬牙,怒聲罵道:“莊高羨人麵獸心,枉為國君,真是無恥之尤!”


    薑望聲音平靜:“交給我吧。”


    “欸,好。”林正仁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鐵盒。


    薑望瞥了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放在桌子上。


    林正仁一邊把鐵盒往旁邊的桌上放,一邊誠懇提醒:“這鐵盒是杜國相交給我的,上麵興許有什麽手段,薑師兄可要小心一點,不要直接就拿走。”


    若是薑望沒有如此警惕,也不知他這一聲提醒會不會有。


    “打開看看。”薑望道。


    林正仁掐了一個道決,慢慢地將鐵盒打開。


    鐵盒之中的確疊放著一副骨架。


    薑望安靜地看了一眼,金赤白三色火焰一掠而過,白骨已然成空。宋姨娘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殘留,也回歸了源海。


    “關上吧。”薑望的聲音不見情感:“回頭你再找副骨架替代。”


    林正仁老老實實地關上了鐵盒,不說一句廢話。


    “釣到我之後莊高羨打算怎麽做呢?”薑望慢慢地道:“不會是簡單地找個真人在你旁邊埋伏我吧?我一殺了你,就以保護莊國使臣的名義殺了我?景國作為道宗國,景國真人有這樣的權利。”


    林正仁認真道:“這當然也是一個辦法,但我想他不會如此小覷您。”


    “你覺得他還有什麽手段?”薑望問。


    林正仁的心髒幾乎提到嗓子眼:“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驗證。”


    然後他聽到這樣一句——“好,我給你時間。”


    眼前又看不到那個人了。


    那句話也消散。


    房間還是那個房間,空空蕩蕩,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林正仁緩緩的,緩緩地靠在了椅背。


    他知道,他再一次跳出了必死的局!


    而誦經聲還在繼續——


    “一心生正定,萬象自然陳。逐方分五氣,五氣孕一靈。”


    “一靈通變化,結煉本來真。本真非有相,非有亦非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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