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清江水府的年輕水君已經離去,大殿之中,如此空寂。


    長河龍君靜靜地坐著,他的麵容無法被看清,他的表情也無法被看見。


    這天底下知曉莊高羨與薑望之間終要分出生死的,應該不多。


    恰恰他敖舒意,便是其中一個。


    雖然他早已交出長河水權,也不曾真正統禦天下水脈,做不到洞天下如觀掌紋,甚至於這長河上下的情報,他都不便去掌握。


    但當初苦覺阻莊高羨於長河,兩位當世真人攔河之戰,豈會不驚動長河龍宮?


    他雖然坐鎮龍宮,經常百年千年不挪步,但並非囚徒。


    彼時的莊高羨,正在追擊那個名為薑望的少年,他是知曉的。或者說,他比莊高羨更早知道薑望。


    後來在觀河台上,他親眼見證了薑望摘魁,也見證了林正仁是如何畏死不敢上台。薑望與莊國之間的矛盾,簡直擺在了桌麵上。


    任何一個人,若與薑望這樣的絕世天驕為敵,隻要不蠢,都一定會選擇提前扼殺,斷絕未來。


    莊高羨也一直在這樣做。


    杜如晦汙蔑薑望通魔,在玉京山上裸身受笞,雖然並不廣傳,於長河龍宮卻也不是什麽隱秘事件。


    但若以為莊高羨一心隻想著薑望,一心隻謀薑望,那未免小覷了莊高羨,小覷了這位中興莊國的雄主!


    在兩位佛宗真人封門的情況下,在薑望塑就人族英雄金身,以恐怖的修行速度往洞真躍進的時刻……莊高羨仍然躊躇滿誌的,在推進莊國擴張的步伐。


    對於一國天子來說,再沒有什麽方法是比提升國勢更能增長修為的了。


    長河龍君看到了莊高羨的野心,也並不介意做點交易。


    但在此之前,莊高羨仍需跨過龍門。


    至於手裏的這卷黃綢……敖舒意隨手將它丟在旁邊。


    此信不用再看。


    莊高羨想要傳遞的信息,已經通過送信這件事情傳遞到。


    他不可能信任宋清約,也不可能信任從清江水府到長河的這段路程、這段趕路的時間。


    所以信上不可能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真要打開,也無非是些家長裏短禮節性的問候。


    大殿之中冷寂了許久,而後龍君的聲音響起來——


    “朕也許久未見客了,爾等選個時間,做好準備,送一封請帖去星月原,請上屆黃河魁首薑望來赴龍宮宴。”


    殿外有個聲音回道:“隻請薑望麽?”


    “當然不是。”長河龍君緩聲道:“上屆黃河之會的正賽天驕,全都請來。幾年過去了,現世天驕都如何?朕承中古人皇遺誌在此,當傾家以饗,也當驗一驗他們的成色。”


    “那些天下大宗的真傳呢?”殿外的聲音又問。


    長河龍君道:“夠分量的也請來,朕難得有興致,不妨熱鬧些。”


    “如您所願。”殿外的聲音如水麵漾紋,一圈一圈地散去了。


    而這個相當有分量的消息,也將似此般擴散——


    時隔多年,龍宮宴重開矣!


    ……


    ……


    人行九橋之上,如龍脊負蚊蠅。


    格外能感受自身的渺小。


    難以想象螭吻當年是何等強大的存在。能夠直接將其血煉成橋,烈山人皇又是何等神通!


    秦廣王已經走了很久。


    他很久沒有走這麽寬敞的路,也很久沒有走得這麽慢。


    以長河之雄闊,螭吻橋之長,普通人要步行走過此橋,須得走三天三夜。


    他沒能驗證這個說法。


    因為他走了一半就被不講規矩的顧客攔住要說法,而他妥善地提供了售後服務,才算得以脫身。


    這年景做生意真的很不容易。扣除組織運轉成本以及員工出場費,利潤也才幾十倍,根本不賺錢,還要時不時被客戶找麻煩。


    唉,他經常勸其它殺手組織轉行,但總是好心沒好報。


    這一行有什麽好做?


    他是自長河南岸至北岸,過了螭吻橋不遠,就是大齊南疆。當然,過橋之後也可以轉道去劍閣,去梁國,或者懸空寺。其餘一些小國,夾在齊國和南夏故地之間,早晚被吞,倒也沒什麽好去晃悠的。


    索性又從橋上退回來,轉道往理國走。


    理國也是小國,曆來勢衰軍弱,任由強國揉搓。曾被夏國覆滅過,於第一次齊夏戰爭後,在楚國的幫助下複國,複國之後仍然小意與夏國外交,奉以“上國”。


    同樣是被夏國侵吞,又複國成功的梁國,在現世的存在感就要強烈得多。


    因為粱帝康韶舉旗複國後,曆來是擺明了車馬與夏國對壘,視以仇讎,國格甚烈。


    好在理國出了一個天驕範無術,在黃河之會打進了外樓場八強,惜敗於荊國天驕中山渭孫。這個成績為他們贏得了進入萬妖之門後開拓領土、爭奪資源的資格。


    理國自知勢弱,無力支持萬妖之門後的戰場,故將這個資格,與夏國做了交換。不過夏國也沒來得及怎麽利用,就在轟轟烈烈的第二次齊夏戰爭裏,一戰而傾。


    而理國卻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一大筆資源,豐富了國家底蘊。


    至於未來如何,或許還是要看範無術能走到哪一步。


    小國曆來是強國的剝削對象,也是左道旁門最好的藏身之所。事實上在理國首都義寧城,就有一座經營得很不錯的鬼舍。


    不過地獄無門的首領今日過來,並不是為了查崗。


    他披著長發,閑散地走在長街,感受著獨屬於這個國家的風情。


    舉理國上下,並無一個對手。哪怕是所謂的理國第一高手、神臨境的段思古,也當不了幾合。


    他就這樣一路走到王宮去,也是沒有問題的。


    但他並不傲慢。


    走在義寧城和走在泰平城又或者南巍城,並沒有什麽區別。


    他甚至會買幾盒小吃——義寧特有的禪麵酥,邊走邊吃。


    直到某個時刻,長街忽然靜了。


    他也停下腳步,在本該熙攘的人群中回身,看到了長街那一頭,一個戴著虎頭麵具的人,慢慢地走了過來。


    身形板正,氣質完全不同於之前。


    但他知道,這就是遊缺。


    “你來得可不太及時。”他打了個招呼,把手裏的糕點盒子往前送了送:“吃點?”


    虎頭麵具人道:“你可以叫我……”


    “打住!”秦廣王立即攔道:“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現在的身份,我不感興趣,也不敢聽。”


    “孫寅。”虎頭麵具人道:“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自欺欺人沒有意義。”


    秦廣王嘬著牙花子:“你真倔啊!”


    孫寅戴著一雙黑色手套,很平靜地從懷裏拿出一縷碧光,那碧光如蟲子一般,在指間扭動,而後被碾滅。


    “殺了我之後,你還反複用咒術試探。猜到我的身份,也是遲早的事情。”


    “我可以解釋。”秦廣王道:“這隻是職業素養,不代表我個人對你的態度。事實上我很尊重你。”


    他一邊說,一邊往左右兩邊看了看:“……你不至於要在鬧市出手吧?”


    孫寅隻慢步往前走:“做什麽事情都要付出代價。既然選擇成為刀,就要有被折斷的覺悟。”


    “不是。”秦廣王大感不妙:“你完全不關心誰在你前麵找到了我,又跟我說了些什麽嗎?”


    “無非是一真道的那些人。我可以先找到你的,但你選擇了讓他們先找到。”孫寅沒什麽情緒地說道:“如果你跟他們說了我沒死的事情,那我殺了你,殺得正好。如果你什麽都沒有說,那我殺了你,我沒死的事情就再也沒人知道。”


    秦廣王滿肚子的說辭,全被噎住。


    這個孫寅是個有病的,壓根不走套路。


    豈有此理!


    一真道的都能聊,你們不能聊?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大張,長發瞬間瘋漲,而雙眼轉為碧綠:“橫豎都是要殺了我?”


    孫寅笑了:“你竟然還想反抗——”


    突然往前一步,隻一步,便踏足於秦廣王麵前,那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掌,是如此輕飄飄地往前一按——


    密密麻麻的咒文,被碾碎為滿天亂竄的碧色流光。


    秦廣王雙足陷進地磚裏,一路吐血倒退,就此在長街上撞出了一條深溝!


    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時候才發現了交手的兩人,頓時失了方寸,尖叫著四處逃散。


    “如果不是為了避免殃及無辜,你已經死了。”孫寅從容地往前走,一邊分出力量,把人群推開,一邊走近秦廣王。


    秦廣王隻是認真地看著他:“任何人都別想輕易的以‘死’字來對我宣判。”


    血液將他的嘴角染得非常鮮豔,而他眸中的碧光妖異又瘋狂:“我詛咒你——”


    他開始往回走,他主動走向孫寅。每走一步,身上碧光愈熾:“我詛咒你,生無食!穿無衣!行無路!寢無屋……”


    此聲妖異邪惡,昭顯恐怖,好像解開了大千世界的某種封枷,放出了一些不能遊蕩在陽光下的鬼祟。


    一字一聲如擊缶,仿佛成為晦暗的源頭,混亂的終點,恐怖的本質!


    滿天碧光轉,無窮無盡的負麵,在一切可以附著的地方,瘋狂滋長。美色塗黃泥,人心生綠苔。萬事萬物如此般,一淪永邪!


    孫寅不為所動,隻是伸手在前,以手掌平行覆己麵,然後輕輕翻轉,好像由此掀翻了這個世界——


    轟!


    嘭!


    正在他們打得激烈、將戰鬥再次升級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身影從頭而降。麵朝上而背朝下,四仰八叉地砸在了地上!在長街的盡頭發出如此巨響,把街麵石磚都砸出了一個深刻的人形凹口。


    一頂狗皮帽無力地飛在空中。


    他的黑色麵罩倒是完好,但是被一隻手牢牢的按住。


    正是這隻手保住了他的麵罩,按住了他的臉,把他的腦袋按進地裏,把他整個人按在石街中!


    而這隻手的主人,是一個同時落在長街上的、半蹲著的黑袍人。


    此人氣勢極冷,眸光似鐵。


    臉上戴著一個整體漆黑、隻露出眼睛和嘴巴、在額頭處繪有一扇森白門戶的麵具,森白的門戶裏,印著血字……“卞城”!


    他就這樣按著平等國的護道人褚戌,半蹲著在長街的盡處,抬眼看向這邊,冷酷地說道:“我說,沒有打擾你們吧?”


    秦廣王的詛咒聲未曾止歇,在這個時候反而愈演愈烈。他大步往前走,但與孫寅之間,仿佛始終隔著一道鴻溝。


    而孫寅維持著翻掌對秦廣王的姿態,側身回頭,看向突然現身的卞城王,語氣裏有了些許驚訝:“你竟然還敢湊上來?”


    不僅主動湊上來,還帶著在理國境外放風的褚戌一起來了。不愧是敢接景國刺殺任務的組織,地獄無門的這些人,也不知是該說盲目自信,還是狗膽包天。


    麵對這樣一位強大的當世真人,卞城王的姿態依然冷酷,隻道:“一劍殺洞真之後,我的確自信了點。”


    褚戌的聲音在麵罩底下艱難響起:“閣下,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何要按著我臉來出風頭?”


    他還能吭聲,說明他的性命安全無虞。


    他之所以吭聲,恰是他的聰明體現——他完全明白卞城王為什麽沒有殺他,甚至於體貼地沒有掀開他的麵罩,保護他隱麵的苦衷。


    他也要讓卞城王知道,這份體貼是有用處的。


    “不好意思。”卞城王用一種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語氣,冷冷地回道:“隻是順手。”


    孫寅平淡地問:“你不會以為威脅對我有用吧?我等護道之人,為理想誰懼犧牲?他死之後,你去陪葬便是。”


    “咳!”被按在坑裏的褚戌趕緊說道:“但是呢,若是不必要的犧牲,咱們也是能免則免。”


    前一個褚戌就死得很草率,他多少得做出點什麽再死吧?


    直到這個時候,理國的城衛軍才緊急集結,各路高手才姍姍來遲。


    但見得滿天飛舞的碧光、虎頭麵具人抬掌翻天的威勢,誰又敢上前來?


    唯有一個寬袍大袖,玉帶斜插折扇的身影,大步而前,急速地靠近戰場!


    理國天驕範無術!


    他到現在仍隻是外樓巔峰境界,修為甚至遜於被按在碎石凹坑裏的褚戌,完全沒有資格插手這樣的戰場。但他衣袂如旗,勢往無縮。


    “公子留步!”有人高呼阻攔:“您是千金之軀,國家希望,不可輕身涉險!”


    範無術頭也不回:“他人於我國首都亂戰。理國人縱然無力插手,豈能無人旁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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