兢兢業業的仵官王,在安邑城等了足足四天。


    反複塗抹暗記之後,終於確定……大概,也許,可能,卞城王不記得暗記。


    這可怨不得我仵官王!


    不是他的錯誤,他一下子放鬆下來。


    至於任務是否完得成,他可不管。


    跟卞城王走一路,還能有什麽搞頭?他這次的任務便隻是輔助而已,叫卞城王此時挑不出錯,叫秦廣王事後追不上責,無功無過,混個工時費就算了!


    管那廝是迷路還是遇險……與我何幹?


    他定時去酒樓等待,而並不期待能等到人。開心享受獨處時光,想喝什麽血就喝什麽血,生雞骨一次嚼兩袋。


    看誰敢多說?!


    “一天天的吃的什麽鬼東西?”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嗬斥,仵官王抬起眼眸,正對上卞城王冷漠的眼睛。


    雖然並沒有戴上那張標誌性的卞城麵具,但這種感覺……太親切了!


    仵官王立馬將生雞骨、生牛血都收起來,在借來的這張臉上擠出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要不是聲音難聽,說話滯澀,他怎麽也能多出三分真誠。


    卞城王並不坐下來,也不喝桌上的酒,隻伸手道:“情報給我。”


    “都在腦子裏。”仵官王態度端正地傳音:“我慢慢跟您匯報。”


    卞城王也不說別的話,徑直往酒樓外走。


    仵官王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不斷傳音。


    秦廣王說得沒錯,在做殺手這方麵,仵官王的能力很值得信賴。


    在安邑城閑逛的這幾天裏,他已經把章守廉的守衛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國舅府以及章守廉的四處別院,包括章守廉最常去的幾個地方,常走的幾條路線……


    乃至於安邑城的城防情況,有可能有強者坐鎮的地方,以及該選哪個方向、又如何逃走。


    還著重講明了大將軍吳詢在巡邊,短時間內不會歸魏都。


    卦道真人東方師正在龍虎壇授課、封壇至少兩個月。


    卞城王越聽越覺得……這機會實在是太好!


    怎麽會這麽巧,是這麽適合殺章守廉的時機?


    那個下單殺章守廉的客戶,在魏國一定身居高位,才能如此準確的把握機會,甚至……創造機會。


    但話又說回來,章守廉竟有什麽倚仗,能在惡名遠揚的情況下,還讓那個身居高位的客戶,無法用正麵手段將其鬥死呢?


    難道僅僅是一個國舅的身份?


    “章守廉的修為確認了嗎?”卞城王又問了一遍。


    仵官王道:“確實是內府境修為,我觀察過三回了。”


    “可以了,你出城去吧。準備接應。”卞城王淡聲道。


    “我有一種新的接應方式。”仵官王想了想,斟酌著道:“我和你並不往一個方位走,這樣的話,萬一你在哪邊出了事,我就在另一邊製造動靜,為你吸引魏廷注意。魏國強者雖多,一旦分散,也不過爾爾。離開魏國國境,這次任務就結束啦,下回再合作!”


    “可以。”卞城王雖然冷酷,但很能聽取同事的建議。


    “那你準備往哪邊撤?”仵官王問道。


    “西邊吧。”卞城王隨口說了個方向。


    仵官王道了聲“好,我去南邊接應!”,撒開步子就走,頭也不回。不說再見,真的不想再見了。


    卞城王也隻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孤獨地匯入人海中。


    魏國確實是強國。


    無論當今魏帝,又或大將軍吳詢、龍虎壇主持者東方師,都可以輕易將他捏死。


    而在借用國勢、調動軍隊的情況下,這個“可以正麵捏死卞城王”的人數,還能上浮兩到三個。


    再加上魏國宮廷隱藏的強者、隱秘的皇室手段,或者還能上浮兩到三個。


    但也僅此而已了。


    放眼整個魏國,能夠給他造成威脅的人,不會超過十個。


    而魏國已是天下間數得著的強國!


    這就是他如今的實力。


    一直以來接觸的洞真、衍道太多,甚至超脫、半超脫的也見過不少。以至於他常常在個人武力上不太有存在感。


    但事實上以現世之大,宇宙之遼闊,他已經足夠在太多地方稱王稱霸。


    當然,具體到卞城王這個身份上,他還得再低調一些。


    “磨剪子嘞!戧菜刀!”


    “讓開讓開,別擋道!”


    “客官,要點什麽?”


    “你踩著我新靴子了!”


    “大爺,來玩呀~”


    耳識一開,萬聲來朝。


    熙熙攘攘,紛紛嘈嘈。


    卞城王漫步在人群,目識稍稍放開,可以看到迎麵而來的每個人的臉。


    或老或少,或歡喜或憂愁,正在經曆各種人生的一張張臉。


    修行者在一路攀登,跨越天人之隔,終於如神臨世之後,仍要洞見真實,明確人之為人,人行於世,乃為當世真人。


    他自創人道劍式。從人海茫茫這虛無縹緲的概念,到具有所指的人道劍,老將、名士、年少輕狂、身不由己、相思……到最後一劍通神,成就頂天立地的人字劍。


    但他仍不敢說,他懂得了“人”。


    他看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旅,而他也走在自己艱難的道路上。


    他是道途之外樓,樹星樓以廣傳此道於宇宙。


    他是道途無缺、金身無漏、本心無憾之神臨,一入神臨,即以強證。


    但那一點“真”,仍不可輕求。


    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但如何以“世真”得“我真”,如何知世後再自知?


    天下顯學都有錨定星域,大道同行之法。很多人神臨才確立道途,極少部分修士外樓即得。


    可是在跨過天人之隔、經曆了神而明之的狀態後,修士在了解這個世界的過程裏,也被紅塵種種所沾染。


    權位、名利、愛恨、因果……紅塵萬千線,纏身如作繭。


    佛家求脫離苦海,道門求我心逍遙,儒家隨心所欲不逾矩……對抗的都是紅塵線。


    在以己心證天心的過程裏,是打碎了自己去深刻地感受世界,最後又要將那敲碎的自己,一塊塊再於紅塵海尋回來,再見其“真”。


    這怎麽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人是在不斷變化不斷經曆的,此一時彼一時豈是同一個我。


    真人何其難也!


    載著章守廉的奢華大轎,慢悠悠地行在長街。


    八抬大轎已稱得上僭越,而這份僭越也才開始沒幾年。


    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成為安邑四惡之首,也能算得上一份本事,但也說明安邑城大約是真的沒什麽惡人——不是說沒有壞人,而是壞且蠢,壞到聲名遠揚的人,很難在一個積極進取的政權裏長久生存。


    章守廉的肆無忌憚,也算得上安邑城的一道詭異風景。一方麵其他人觸罪必罰,魏國法製健全;一方麵他章守廉強搶良家不知凡幾,仍能逍遙法外。


    隻能說章皇後枕邊風吹得厲害,聖天子也被蒙蔽了。


    彈劾章守廉的奏章幾乎可以摞成數人高,他卻還是高枕無憂。


    上個月甚至把一個罵他的禦史痛毆一頓,揚言“吾乃白衣相”,大搖大擺離去。此事圍觀者眾,事後也未見罰。


    自此以後就更加狂悖了,常為惡事,神憎鬼厭。


    國舅爺的大轎一到,這熙熙攘攘的人潮瞬間分流。人人避之,如避蛇蠍。


    戴兜帽披黑袍的卞城王,亦在人潮中,也為一滴水。在隨著人潮路過國舅府大轎的同時,他偏離了人潮的方向,獨自走向這抬大轎。


    此刻這鬧市大街上,少說也有數千人。


    章守廉的轎子招搖過市,少說也被數百人或厭或恨的死盯著。


    但無一人,看到或者聽到了卞城王!


    視線是有重量的,同時操縱這麽多視線、改變這麽多耳識,對卞城王來說也算得上是一個挑戰。


    他做得完美無缺。


    國舅府或者某個隱秘院落的房間,冷寂的夜晚或者無人的清晨……最有可能發生刺殺的時間和地點,都不會是卞城王的選擇。


    他行走在視覺的死角,聽覺的極限外,超脫了凡俗的意義,不受規則的繩矩。


    他掀開轎簾,從容地走到了章守廉麵前,慢慢地坐下了。


    而章守廉全然無覺。魏國這位國舅爺獨自坐在寬敞的大轎裏,專心致誌地用窺管觀察窗外——據情報顯示,此物可以調整角度、清晰圖影,幫助他挑選人群中漂亮的良家婦女,以便他隨時來了興致,擄掠回家。現在開窗看可不行了,那些良家看到章守廉就躲。


    卞城王泛起赤眸如電,掃過轎內的所有布置,小心地避開了那些可以告警的陣紋,在坐下來的時候並起劍指,於身前輕輕一橫。


    章守廉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忽然就無見無聞而至於無識,陷入本來極短但被死亡拉得極長的消亡過程中!


    邑城作為強魏國都,安全性毋庸置疑。


    他乃當朝國舅,不意會能有人如此不長眼——不,應該說他早就預想過要有個不長眼的人出現,但沒想到來得這麽晚,且是以這種程度的不長眼的方式。


    沒有權鬥,沒有指證,沒有剝離名位下囚問罪,而竟是直接雇凶行刺!


    手段如此低級!


    但他立即意識到了是因為什麽。


    該死,的確該死。他早知懸危,所以放惡。早知或死,所以縱欲。但平庸者的自救如此無力。而死亡這件事……真漫長啊!


    卞城王靜靜地坐在章守廉的對麵,靜靜地等待他死去。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章守廉的右手邊有一個暗格,他以元力操縱章守廉的右手,將這個暗格拉開。


    裏間躺著一本賬簿。


    章守廉的手將這本賬簿慢慢翻開,裏間都是各種各樣的物資調運記錄。


    從中可以看到,章守廉似乎控製了大量的軍事物資,且都是自境外至境內的流通。數量之巨,絕無可能瞞過軍方。除非魏國軍方是廢物。但魏國掌軍的乃是天下名將吳詢,所以這怎麽可能?


    所以這就是這位魏國國舅之所以能夠如此猖狂的原因?同時也是他無法被官場手段擊敗,以至於被人雇凶刺殺的原因?


    卞城王直覺這本賬簿非常重要,便控製章守廉不斷翻頁,以如夢令將其複刻下來。


    越往後翻,更有趣的事情出現了——這本賬簿上還記載了許多太虛角樓的建築材料!


    作為曾經的太虛使者,主導了一座太虛角樓的存在,卞城王雖然不曾親力親為,也完全看得出來這些建築材料往來的數量,能建成不止一座兩座太虛角樓。


    魏國和太虛派,難道竟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合作嗎?


    這個章守廉絕不簡單。


    或者說,章守廉在魏國所處的這個位置,絕不簡單。


    當然,他已經簡單地被殺死了。


    此刻他的意識已經完全消亡,不留下一丁點痕跡。


    卞城王控製著章守廉的手,將賬簿、暗格一一還原。


    然後默默地起身,退出了這抬轎子,邁開腳步,像是一滴水,重新匯入人海中。漣漪未起,波瀾不驚。


    從頭到尾,抬轎的轎夫,都沒能感覺到轎子裏的重量有絲毫變化,當然也聽不到什麽聲音,更不存在什麽血腥味道。


    路邊的行人各自匆匆,更無覺察。


    這是魏國都城裏普通的一天。


    沒有人想到,刺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生。


    更沒有人想到,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刺殺……竟然無聲無息、無人覺察!


    耳仙人與目仙人的完美合作,再加上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劍,讓卞城王的暗殺能力,一躍而至行業前列。


    相較於經營,他更擅長殺人。


    比起開酒樓,他的確是更適合做殺手。


    現在他跟隨著人流的朝向,流動在這繁華的魏國都城。


    轉過幾條街道之後,坐上一輛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倒上半盞茶,從容不迫地閉目養神,任由馬車馳出城外。


    他心中的思考,不能止住。


    章守廉的賬本上所體現的,是魏國和太虛派的深度合作?


    這種合作見不得光?


    當今之時代,太虛派創建太虛幻境,推動人道洪流,天下列國有監督之權責。除此之外,就卞城王曾為一國國侯的所知,各國和太虛派是沒有什麽其它合作的。


    監督本身需要超然其外的立場。


    魏國也是監督者之一,魏國也與其他監督者互相製衡。


    但如果說魏國也深入參與了太虛幻境,隱秘地參與到時代的洪湧中,借助人道洪流的發展,是否有可能在天下格局已定的六霸國時代,異軍突起,於這長河南岸、四戰之地建立霸權!?


    不對,不對,要想成就第七霸國,僅僅如此,可並不足夠。


    太虛幻境發展至今,架構已經穩定。六大霸國不可能對太虛幻境沒有警惕,不可能給其它國家留出那麽大的所謂“進步空間”。


    問題更在於……如果是這麽重要的事情,這麽驚人的宏圖,魏國方麵怎麽會交給章守廉來做,章守廉又如何會這樣放肆、引人注目?


    除非魏國並不願意承認這件事情,所以用一個看似重要實則無關緊要的人。而章守廉本人也並不願意被推到這個位置上來,為惡多為自汙。隻有在這種情況下,魏廷對章守廉的縱容,才存在一種說得通的可能性。


    或許不止如此。


    卞城王又掀開車簾,無聲無跡半途下了車,自往東麵走。倒也不是說懷疑誰,如秦廣王所說,職業素養罷了。


    趕路的同時,也開始在腦海裏細細翻閱那本賬簿。之前隻是以如夢令匆匆複刻,此時卻是一行字一行字的去解讀。他直覺自己挖掘到的信息並不足夠。


    他越看越驚訝,忍不住想要立即跟重玄胖商量一下,但又意識到這件事不方便通過太虛幻境交流。就在這個時刻,忽然感受到一股驚人的劍意!


    他以目仙人撥亂有可能落到身上的視線,而後拔上高處,尋意遠眺——


    隻見得一朵巨大的紅蓮,開在山林之間。


    而乾陽赤瞳在目仙人的駕馭下無限拉近視野,看到烈焰紅蓮之下,是呆若木雞的……仵官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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