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與燕梟的對話,是沒有第三者知曉的。


    理論上燕梟告知他的關於老龍尚有藏寶在世界縫隙的事情,森海老龍不可能知情。


    不然當初他也無法突然穿入戰場,以玉衡星樓的建立,為觀衍前輩加注了玉衡星辰的鬥爭砝碼。


    而且到目前為止,這件所謂藏寶很可能就是天佛寶具,也是他自己的推測。


    森海老龍的布局,明顯在於毋漢公的功法遺留,壓根沒有提到什麽藏寶。應當是想以天佛寶具,作為翻盤籌碼。


    這是由燕梟所帶來的信息差。


    老龍以為薑望全不知情,薑望其實猜到了七七八八。


    所以去森海源界的世界縫隙裏搜撿天佛寶具,應該不是一件有太大風險的事情。


    但薑望怎敢自以為是?


    被鎖在星樓底座的這條老龍,可從來不是什麽善茬。其城府之深,用心之狠,森海源界數不盡的枉死者可以證明。


    觀衍前輩神通廣大,尚未成就星君時,就後來居上,在森海源界的全方位鬥爭裏,全方麵的壓製了森海老龍。


    以觀衍前輩之能,在事先知道目標,且有所警惕的情況下,斷不會再出什麽岔子。


    至於天佛寶具是何等珍貴……


    他倒沒有什麽全占全得的貪想,他永遠相信自己而勝過任何器物。


    退一萬步說,寶貝落到觀衍前輩手上,他難道借不得?


    寫完這封信,將它按進星光裏,散入遠穹,觀衍前輩得暇時自能瞧見。


    薑望起身下樓。


    白玉京酒樓裏突發的事情倒也簡單。


    作為前大齊國侯,在一步一步走向名爵巔峰的過程裏,他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傷害了一些人。


    在他還是霸國王侯的時候,自然沒誰敢捋虎須。在他脫齊之後,又確定了行蹤,什麽牛鬼蛇神,也都敢往身前轉一轉了。


    不懷好意者,出身五花八門。夏國遺民、陽國遺民都出現過。不乏一腔血勇,不乏下作手段,也不乏來自另外一些人的試探。


    當然,基本過不了白玉瑕和林羨那一關。


    今日便是有一個幫廚,膽大包天地去酒窖下毒,被白玉瑕當場抓獲。


    平時白玉瑕也就自己處理了,這幾天薑望回來,他便問了一聲。薑望也借機中斷了與森海老龍的對話——他對毋漢公的遺留是有想法的,但決定晾一晾這條老龍再說。


    從頂樓一路往下走,到了十樓,便聽到廳內有人帶著幾分醉意地喊:“可是劍仙人薑青羊當麵?”


    十樓大堂裏眾酒客紛紛扭頭看來。


    薑望愣了一下,略感恍惚。


    在齊國奮鬥的這幾年,是他一生都不能忘卻的記憶。


    爵可棄,印可掛,冠冕可卸,權柄名利都能放手。


    但有些痕跡是很難抹掉的。


    就比如他雖然離開了齊國,還有很多人習慣叫他薑青羊、薑武安,他也不覺得自己需要抹去那段經曆。


    而“劍仙人”這個稱號,實在久遠。也就當初黃河奪魁時,有人叫過幾嘴。再就是荊國的黃舍利,總喜歡“仙子”、“仙子”地叫。


    其實觀河台之後,人們更多是稱他為黃河魁首。劍挑四人魔之後,則是青史第一內府。再往後就是侯爺了。


    “我倒是很久沒有聽過這個稱呼。”


    他循聲看去,發現叫停他的,是一個五官端正、略帶冷感的男子。


    當然是可以用英俊來描述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裏舉著杯子,手肘撐在一隻倒下來的酒壺上。


    雖然喝了不少酒,語氣有些輕佻,姿態略顯散漫,微醺的表情也很真實。但你能感覺到,這個人並不會有半分醉意——尤其他喝的是神仙醉。


    “都說白玉京酒樓是仙人居,你當然就是那個仙人。”此人絲毫不見拘束,一邊抿著酒,一邊回了薑望的話。


    這人吃的喝的都是白玉京最貴的。


    對於大主顧,薑東家總是要熱情一些。輕笑道:“承蒙大家看得起,願意來鄙店捧場,開心是最重要的。稱呼是無所謂的事情,怎麽叫都行。”


    但這時又有一個聲音響起——


    “稱呼是無所謂的事情,但是要叫對!”


    說話的人坐在角落,起初並不被人注意,直到開了口,揭下鬥笠,露出那顆鋥光瓦亮的光頭,才一下子聚攏了十樓大堂裏的視線。


    他麵前隻有一碗幹淨的水,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


    背後還背了一卷鋪蓋。


    長得清秀幹淨,煞有介事地道:“什麽劍仙人薑青羊,應該叫俊金剛淨深才是。”


    薑望見到他便眼神歡喜,聽到勞什子‘俊金剛’又麵露苦笑。


    而這個和尚隻是轉頭過去,看著那個喝了很多假酒的男子,非常認真地道:“別惹我師弟,我會揍你哦。”


    靠窗坐著的男子放下酒杯,攤開雙手,以示無害:“小聖僧是不是哪裏誤會了?在下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這次來星月原是為了做生意……跟大名鼎鼎的東家打聲招呼罷了。”


    淨禮可是佛門東聖地裏號稱“琉璃佛子”的存在。


    能讓他生出警惕,認真盯梢的,怎麽可能普通?


    但他這麽說,薑望也就這麽聽。


    “說起來我現在也算商家呢!咱們商家講究一個‘和氣生財’!”他笑著對此人道:“我最近遇到點事情,我這個朋友就是單純的太緊張我了,對你並無惡意,你不要見怪。”


    淨禮和尚是他寫信叫來的。


    算算時間,莊國使臣林正仁,也差不多快到象國了。


    按照他之前的推斷,莊高羨有一個極難解開的布局——即殺死林正仁,栽贓於他薑望。再以本國使臣被殺的名義,避開人族英雄的光環,正大光明地向他複仇。


    屆時請景國真人出手,或者莊高羨自己出手,都是很可行的選擇。


    說到底,懸空寺苦覺和須彌山照懷堵莊國的門,也隻是堵死莊高羨偷偷摸摸出手暗算的可能。並不能堂而皇之地封鎖莊國國境,把戒刀斬在莊高羨脖頸——玉京山絕不會坐視。


    一旦莊高羨栽贓成功,滿天下追殺薑望,也沒誰能再說什麽。


    這一局最難的地方,就是不清楚莊高羨究竟是有怎樣奇詭的手段。但從墨驚羽身死不贖城、罪君被墨門擄走來看,薑望出不出現在林正仁旁邊,都有可能被栽贓成功。


    那麽此局是不是無解呢?


    不然。


    世上沒有無解之局,隻要被預知,就能有辦法。這也是重玄胖要留下林正仁的原因。


    這一局有個最簡單的解法——那就是在林正仁出使象國期間,薑望全程證明自己並沒有見過林正仁、完全沒有殺人時間即可。


    按照重玄胖的想法,他本來打算以大齊博望侯的名義,親訪星月原,在這裏住個十天半個月的,親自給薑望見證。看莊高羨敢不敢說大齊博望侯說謊!


    不過薑望考慮到重玄胖修行在緊要關頭,選擇了給淨禮寫信,讓他來白玉京酒樓住兩天。


    一來淨禮的身份也很有說服力。


    二來在世俗認知上,淨禮怎麽都比重玄勝更有可信度。幾乎沒人會相信淨禮說謊,也大概沒人會相信重玄勝誠實……


    “沒關係。”坐在窗邊的男子很見修養:“我不請自來,又冒失開口,小聖僧警惕一些也是應該的。”


    “開酒樓本就迎客八方,歡迎大家不請自來!”薑望本想說你這桌的單,我替你買了,就當交個朋友,念及此桌價格甚高而決定先不交朋友,笑道:“未知閣下大名?咱們今天就算認識了!”


    靠窗的男子微微低頭,禮節十足地道:“我叫戲命。”


    淨禮本來就在星月原晃悠呢,暗中保護他親愛的師弟。收到信後卷起鋪蓋,屁顛屁顛就上了門。就是感覺到這個靠窗的家夥很有威脅,才默默地替師弟盯住。


    此刻咕嚕咕嚕喝了那碗水,拿起饅頭起身道:“好了好了你們也認識了。”


    他快步走向薑望:“師弟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先忙你的。”


    薑望便對這個名為戲命的商人拱了拱手:“那我先走一步,戲兄請慢用,白玉京歡迎你每天都來。”


    戲命微笑著舉了舉酒杯,並不說別的話。


    薑望和淨禮並肩往樓下走。


    “你怎麽還帶了鋪蓋?”薑望有些好笑地問。


    淨禮斯斯文文地咬著饅頭,像個禿頭的倉鼠,眨了眨眼睛:“不是說要在你這裏住一陣嗎?”


    薑望囂張地道:“我開這麽大一個酒樓,日進鬥金,這麽富有,還能短了你的鋪蓋?”


    淨禮隻是嘿嘿一笑,湊到他耳邊傳音道:“師父說了,偷偷摸摸靠近你的,都是壞人,叫我隨便揍,準不會錯。那個叫戲命的,指定不是好人。你可得長點心眼啊,你太單純了!”


    薑望施施然下樓:“你放心,我會多加注意的。你也要多小心啊,別什麽都聽,你師父老是騙你。”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淨禮瞪著他:“師父才不會騙咱們呢!”


    “好好好。”薑望連忙道歉討饒:“我口誤,說錯話。”


    淨禮並不會真跟自己的師弟生氣,又笑嘻嘻地道:“師弟,你的酒樓好大啊,你真有生意頭腦!我住哪個房間?”


    薑望隨口道:“你跟我住。”


    淨禮笑得愈發燦爛了:“好嘞!”


    兩人下到一樓。


    白玉瑕坐在櫃台後麵悶頭算賬,置一群大姑娘小媳婦的秋波於不顧。


    林羨正在後院劈柴,裸露的肌肉線條,有一種敦實的美感,再配合他年輕朝氣的臉,格外有種反差的魅力。身後豎一塊木牌,上書“茅廁不在此處,樓上另有空位,菜品請問後廚,酒水跑堂會送。”


    一些個珠光寶氣的大嬸,老是走錯路走到後院去。他不勝其擾。


    那個下毒的幫廚被捆在柴房裏,等著薑望去發落。


    薑望正要過去瞧瞧那個可憐的殺手,但今天也不知是什麽日子,門口恰巧又來了一位訪客——或者說,此人已經在樓外街道徘徊了許久,一見到薑望,便立即走進來。


    這是一個瓜子臉兒、麵容非常精致的女子,身穿束身武服,像一支挑起來的玉荷,很好的詮釋了什麽叫亭亭玉立。


    但腰間懸著的雙劍,以及眉宇間的堅決,又讓她帶了一點美麗的殺氣。


    “武安……薑先生!”她如是招呼道。


    薑望扭頭看向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是?”


    麵容精致的女子,並沒有什麽受傷的表情,而是主動往近前走,態度端正的準備介紹自己。


    她當然對薑望的模樣印象深刻,因為他們曾經奔赴同一個戰場,站在敵對的兩方,而薑望的表現在整個戰場上最為耀眼。


    薑望也理所當然地不記得她。


    因為她並沒有與他交手的資格。


    那一場戰爭是星月原之戰。


    齊景兩國天驕,以象國旭國為兵器廝殺。


    她是象國大柱國連敬之的女兒,象國天驕連玉嬋。


    她往前走,而一個幹淨清秀的和尚背著一卷鋪蓋攔住了她,表情十分警惕——“你有什麽話就站在那裏說。”


    淨禮一邊如臨大敵,一邊對身後的薑望道:“師弟,師父說了,對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尤其要警惕,她會壞了你的佛心!”


    櫃台後的白玉瑕,眼睛還瞧著賬本,但記賬的毛筆已經停了下來。


    薑望有些無奈:“我本來也沒有佛心啊淨禮師兄。”


    連玉嬋十分的懵,但象國靠近星月原,多少也有耳聞琉璃佛子之名。便站定身姿,對薑望道:“我乃連玉嬋,家父是象國連敬之。曾與先生在戰場上照過麵。”


    薑望‘噢’了一聲,隨口道:“按照星月之約,象國人是不得踏足星月原吧?”


    “所以我現在已經不是象國人。”連玉嬋抿了抿唇,心中或許有千想萬想,最後隻是直接地道:“我今來白玉京,是想要拜在先生門下,誠意侍奉先生。”


    莊國使臣林正仁已經到了象國,這是道屬國內部的交流,且莊國在道屬國的排序現在高於象國,又有玉京山的許可,象國並不能拒絕這種交流。


    但莊國使臣在抵達象國之前,就先一步提出,要在象國召開一場文會,討論楓林城生靈碑碑文的文學意義。並且暗示,要在這場文會裏,強化莊天子在楓林城禍事裏的豐功偉績,引導並傳播薑望與白骨道的關係……


    象國怎麽敢做這柄刀!?


    今日之薑望,哪怕隻是獨身一人,對象國來說就已經是非常需要忌憚的人物。因為他已經完全可以做到一人滅國!


    象國並無能力建設覆蓋整個國家的護國大陣,也很難有辦法讓薑望陷入大軍之圍。


    整個象國,唯一能夠對薑望造成威脅的,也就是供養在萬和廟的巨象聖靈“頌善”。此尊聖靈有接近洞真強者的力量。


    但以頌善的笨拙和溫吞,真能阻止得了薑望的破壞嗎?


    星月原之戰的失敗,讓象國人至今還在咀嚼傷口,未能走出傷痛。


    而在那場戰爭中,幾乎主導了兩國天驕勝負的,恰恰是這個跑到星月原開酒樓的薑望!


    連敬之的女兒連玉嬋的到來,無疑是象國態度的昭顯。


    他們無法拒絕莊國在道屬國體係裏給予的壓力,但也絕不想與薑望為敵——而連玉嬋,就是這份誠意。


    這是大柱國之女,象國第一的天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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