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並不在意慶王是不是真的相信滅世魔龍的故事,他隻在意王權部族有沒有真的在發揮作用。


    哪有那麽多舊誼難忘,舊情不改?


    當年在浮陸世界奮戰,地窟搏殺,生死棋爭鋒。戀舊的說一聲慶火部得王權,有賴於星將。冷漠的說一句各取所需。


    都是人之常情。


    四年時間足以容納巨大的變化。


    權和利也足以讓任何變化發生。


    薑望都能夠理解。


    浮陸世界曆史悠久,他也隻是匆匆過客。


    與敖馗的這一場籠中鬥,才是當下唯一重要的事情。


    他不去考慮慶王真誠與否,也不應在意疾火玉伶的用心。


    隻是……疾火玉伶的悲觀所示,是否會影響他和敖馗的鬥爭呢?


    換成幾年前的薑望,或許會立即追出宮外,不弄清楚真相不罷休。現在的薑望卻隻是淡然一笑,繼續他參觀火祠的行程。


    疾火玉伶如果能說、或者願意說,也不用他這個臨川先生去追問。


    他當然會弄清楚真相,但不必急於此時,也不用那麽簡單粗暴。


    有慶王親自帶路,火祠自然是門戶大開。


    新任巫祝也如慶火其銘當年那般,披散著長發,戴著造型誇張的麵具,垂在耳下的穗帶是紅色的,如兩縷飄火。


    態度說不上親熱或疏離,總之是聽命而行,中規中矩。


    “《創世之書》現在一共收集了多少張?”


    在遠比當初威嚴雄闊的火祠裏,薑望開門見山。


    新的巫祝名為慶火觀文,聲音不太年輕:“一共七張。”


    “這麽少?”


    “慶火部火祠原本有兩張《創世之書》書頁,自得王權之後,搜集來的《創世之書》有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重複的,隻有五張有新內容。”


    “我方便看看嗎?”薑望問。


    巫祝看向慶王,慶王洪聲道:“臨川先生是慶火部的大恩人,慶火部對他沒有秘密。想看什麽,就給他看什麽!”


    當下巫祝帶路,薑望與慶王聯袂而行,往藏書室裏去。


    偌大的火祠空空蕩蕩,平時除了巫祝不會有第二個人來。三個人的腳步聲,很是清晰。音紋無限遠漾在耳聞的世界裏,帶給薑望關於聲音的情報。


    地室、閣樓、暗格……


    火祠不同於別處。


    牆壁、地磚,到處都是彩繪的奇形怪狀的火獸。


    薑望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沒什麽見識。現在他就能隱隱看出些頭緒來,這些奇形怪狀的火獸……頗似邊荒之陰魔,又類於禍水之惡觀。


    他又想起來,當初同大齊欽天監監正阮泅討論過浮陸。阮泅當時就說,浮陸世界疑似一個墳墓世界。並留下一枚刀錢,讓薑望如有機會再去那裏,可以聯係他。


    難道說身為星占宗師的阮泅,在當時就算到了他有一天會重返浮陸?


    可惜那枚刀錢後來碎裂於他與張臨川的決戰中,阮泅不知道是不是擔心被他天天叫去幫別的忙,也沒有再補……


    不然現在他一定把那枚刀錢搓到冒煙為止。


    阮泅若至,敖馗何足道也。


    思量之中三人已經走到一間石室前。


    很顯然,慶王對這裏也不甚熟悉,一路上左顧右盼的。


    在厚重的石門前,巫祝一手持龜甲,一手握牛角,左手上而右手下,大腿分開,跳了一段古老荒誕的舞蹈。


    燈火搖曳。


    扭曲的影子在石牆上張牙舞爪,伴隨著低沉沙啞完全聽不懂唱詞的吟唱,很有一些奇詭。


    有隱秘的力量在流動。


    慶王緘默不語,薑望安穩如山。


    石門緩緩打開——


    並非薑望想象中的那種藏書室,甚至“書”也跟他想象的不同。


    在散發著焰光的圖騰的光照下,石室裏十分明亮。


    巨大而空曠的石室裏,種種獸形石台如林而立。四四方方的底座,刻以除蟲防潮的圖騰。在底座與石托之間,或是蛇盤而頂,或是鹿角上舉。


    大部分石台都空置,隻有極少的幾座石台上,平放著約兩拃長、一拃寬、黃褐色的泥版書。


    浮陸世界的《創世之書》,原是刻在泥版上的文字!


    倒也符合創世神話古老的風格。


    浮陸語言近似於景國語言,是非常接近道語的語言,他們的文字也是如此。所以四年前尚為騰龍境的薑望,來此亦交流無礙。


    現在他已神臨,更是去諸天萬界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自在交流。因為他已能言道語,能書道字,可述道於萬界。


    但泥版書上的這些字不同,怪異歪扭,遊似蝌蚪。本身又無神意,不藏道韻,無法尋意而得。


    薑望看向巫祝。


    巫祝解釋道:“這是創世神文,隻有真正智慧深遠的巫祝,才能夠正確解讀其意義。”


    薑望低頭為禮:“有勞閣下。”


    慶王在一旁催促:“快讀給臨川先生。”


    這是進門之後左起第一座石台,泥版書上的字不多。巫祝慢慢讀道:“西北有神人,闕於青天。”


    薑望皺起眉頭:“何解?”


    有些句子,放在不同的語境裏,意義完全不同。他未曾讀過《創世之書》,不能輕率解讀。


    巫祝道:“關於這一張,有兩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說,浮陸西北方向有一個神人,把青天打出了一個缺口。第二種說法是說,浮陸西北方向有一個神人,是通過青天之上的門戶,降臨此世。我們普遍認為是第一種說法,那個闕於青天的神人,就是銳金部的始祖,銳金虞鳳。在這張創世之書出現並被解讀成功前,銳金部也的確有始祖銳金虞鳳多次破天而走、遠赴宇宙深處而返的傳說。青天上的那個缺口,就是銳金虞鳳往返的路徑。”


    闕於青天,遠赴宇宙深處?


    薑望心中生起疑慮。他是一直到神而明之後,才敢說有遨遊宇宙的資格,但也並不會任性遊走,動輒去宇宙深處,因為茫茫宇宙,實在風險難測,不可預知。這還是建立在現世生靈去萬界而不墮境的基礎上。其餘諸界生靈,通常可是跨界即墮境的。


    在他認識的強者裏,也就觀衍前輩帶著小煩前輩整天溜達於諸天萬界。


    觀衍前輩有這個實力!且閑。


    在除開現世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凡玉衡星辰所照,玉衡星君都能保持巔峰戰力。而在玉衡主星,玉衡星君戰力勝於巔峰。


    倘若銳金部的傳說為真,那個銳金虞鳳的實力怎麽著也不應該低於洞真層次才是。


    但這就與他對浮陸世界的力量層次判斷產生衝突了。


    “闕於青天算什麽!”慶王在這個時候開口了,很是不屑的樣子:“我們慶火部的始祖,可是在創世神創世之後,第一個用舞蹈來歡慶浮陸誕生的生靈!”


    薑望不合時宜地道:“那你們應該是舞蹈部,怎麽是慶火部?”


    慶王的表情很複雜:“……始祖是圍著浮陸世界的第一團篝火跳的舞。人家銳金部不也沒叫破天部麽。”


    薑望表示很有道理,又好奇地問巫祝:“巫祝大人先前跳的舞,就是慶火部始祖在第一團篝火前跳的舞嗎?”


    巫祝搖搖頭:“那是祝世之舞,據說有無窮偉力,早已失傳。我剛剛跳的是自由之舞,隻是能和這間石室的鎮封圖騰共鳴罷了。”


    薑望隱隱感覺到,巫祝跳的舞蹈、唱的祝歌,好像也是一種力量體係。能夠與圖騰修煉體係相合,發揮出更強大的力量。


    但他並沒有認識足夠強大的巫祝,所以無法得到更清晰更直觀的判斷。慶火其銘實在孱弱,眼前的新巫祝實力也是平平,大約四道火線的層次。


    祝禱之舞、祭祀之歌,流傳在各大部族的種種傳說……


    隨著對浮陸世界的了解越來越多,這個世界卻沒有迅速地褪去麵紗,反倒是越來越來神秘複雜了。


    知道得越多,才看到越多不知道的部分。


    如果說這裏真的是一個墳墓世界,那麽它埋葬著什麽?又為何會有如此盎然的生機呢?


    慶王忽地一拍大腿:“錯了!”


    薑望和巫祝都看著他。


    他臉上有一種終於想通透了的激動:“生死棋局是不是在西北方向?臨川先生是不是通過點星將降臨的?創世之書這一頁,記載的根本不是什麽銳金虞鳳,而是張臨川先生!應該按照第二種解釋,在世界西北方向,神人張臨川通過青天之上的門戶降臨,接下來就是要拯救世界!”


    他的激動並不全然是誇張。


    倘若真能如此解釋創世之書,幫助他找到“不遺餘力支持張臨川”這件事情在法理上的正確性,對王權亦是一種鞏固。


    而且臨川先生不是說麽?此行的使命,是幫助他慶王成為救世主!


    神人再神終究要回去,他慶火衡才是浮陸世界的主人。


    薑望頭皮有點發麻。


    張臨川慣會玩弄信仰,一部《無生經》,荼毒現世多少人。


    浮陸人在這邊天天張臨川、張臨川的,還簽名在王權之契上,該不能把那廝從源海叫過來吧?


    “好了好了。”他趕緊攔道:“張臨川算什麽神人?一不小心也就灰飛煙滅了。浮陸世界是浮陸人的世界,外來人都是過客而已。咱們看看下一頁創世之書怎麽說。”


    慶王也就閉上嘴。


    巫祝已經默默地走到了第二座石台,此時開口念道:“創世之神名空,神斬左足,以為浮陸,碎右足,以為萬靈。”


    這一段聽慶火其銘講過大概,薑望也就繼續往第三座石台走。


    巫祝讀道:“永劫之劫,極惡之惡。一存永存,一滅永滅。”


    這一頁興許能夠跟疾火玉伶的悲觀對應上?


    可恨描述得太少,無法解讀。那麽大一塊泥版書,就這麽幾個字!多寫幾個字費神呐?


    薑望出聲問道:“永劫之劫是什麽,極惡之惡又是什麽?”


    巫祝搖搖頭:“我也不知。答案可能在其它殘頁裏。”


    薑望若有所思。


    慶王又是一拍大腿:“這永劫之劫、極惡之惡,可不就是滅世魔龍嗎?!如果消滅了祂,這個世界就永遠存在。如果被祂消滅了,這個世界就永遠沒有了……都對上了!”


    薑望下意識地想叫慶王別搗亂,又發現不能讓這廝不搗亂。如果滅世都不算劫,都不算惡,那還有什麽永劫之劫、極惡之惡?


    他拯救世界的說法,又如何能自圓?


    “啊……是。王上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一定要同心協力,阻止劫難的發生。”薑望表情變得沉重:“原來我降臨此世,幫助你成為真正的救世主,是天命所歸,創世之書所預示!天降大任於斯,王上,你一定要多勉力。”


    慶王壯誌滿懷,整個人的狀態都激揚了許多:“救世救民我何所惜?!”


    薑望抬步往下一個石台走:“看看下一頁吧。”


    巫祝繼續讀石室裏收集的第四張泥版書:“世有維,維於……”


    “維於什麽?”薑望問。


    巫祝又搖頭:“我也不知道,原土部的巫祝隻解讀到這裏。”


    薑望也隻能遺憾作罷:“那看看下一張。”


    “隻能看沒法讀了。”巫祝道。


    “不是說一共收集了七張不同內容的泥版書嗎?剩下的三張呢?”


    “都沒有解讀出來。”


    薑望真想問問他是幹什麽吃的。但畢竟有禮貌:“巫祝大人平時都在忙些什麽呢?”


    名為慶火觀文的巫祝,理所當然地道:“解讀創世神文,我可沒這個本事。咱們慶火部火祠留下來的兩張泥版書,都是慶火竹書解讀出來的。我跟伱讀的第三張,是鐵木部巫祝的解讀。第四張原土部收集那麽多年了,也才解讀半截。”


    慶火竹書就是慶火其銘之前的巫祝,也是慶火其銘的養父,號稱慶火部曆代最強巫祝。繼承曆代慶火部巫祝遺誌,初步完成了“幽之圖騰”的存在!


    “說起來竹書大人的實力,究竟到達了什麽層次?”薑望看著慶王道:“比之王上如何?”


    這個問題很重要,有助於他重新厘清這個世界的力量層次。


    慶王頗為認真地道:“竹書大人很早以前就能化身圖騰之靈,擊退了淨水部巫祝淨水承湮。但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出過手,我也不知他在躍下幽天前,究竟抵達了什麽樣的層次。想來是遠超於我的。”


    當初慶火高熾八道火線,還差頭顱才能全身火焰化,化身圖騰之靈——此即是相當於神臨的力量層次。


    淨水部是當初李鳳堯作為星將的部族,乃浮陸世界水部第一。這個部族的巫祝,實力怎麽也不會弱。


    慶火竹書能夠在很早以前擊敗此人,又在若幹年後完成幽之圖騰,難道已達洞真?看清了世界本質,了解了某種殘酷的真相,所以留下那樣絕望的話語,躍下幽天自盡?


    但一個世界如果允許那種層次的強者出現,就一定會出現那種層次的強者。因為浮陸有如此多的部族,有茫茫多的人,還有悠久的曆史,足夠讓一切應該發生的可能發生。


    這個世界如果存在洞真層次強者的話,又怎會容許敖馗鎖世?


    “圖騰之靈再上一個境界是什麽?”薑望問。


    慶王飽含憧憬地道:“是圖騰聖靈,據說到了那樣的境界,可以分享本源圖騰的權柄。”


    本源圖騰可是浮陸世界的根本!


    這個權柄分享可了不得。


    比如若是能夠分享火之圖騰的權柄,則在此界,於一切火行都能操控。


    僅從這一句描述來看,圖騰聖靈之境,聽起來倒是幾乎超越【真神】,有一部分【陽神】的威能了……


    薑望又問:“曆史上有人達到過圖騰聖靈之境嗎?”


    慶王看向巫祝,巫祝說道:“有倒是有,但都是傳說,真假難辨。我反正沒有親眼看到過。”


    薑望不再說些什麽,默默地把石室裏的七塊泥版書都看過,以如夢令一一複刻。回頭讓白玉京早修會那些人一起研究,天驕總該有些天驕的本事吧?認字還能不會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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