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駝鈴聲給灰蒙蒙的天空帶來了一點“生”的漣漪,但很快就湮滅在無止境的霾裏。什麽都沒有改變,但改變確然已發生。


    你有沒有見過邊荒的駱駝?


    或者說……


    烏篤那?


    草原語裏,代表“堅韌”的意思。當然,在糅合了神語和各原始部族語言的草原語係中,它隻有附在一個確定的名詞之前,才表示“堅韌”。


    當它單獨拿出來表達,就是一個專有的名次,單指這樣一種駱駝——


    它們是沉默的,有著堅忍的褐色眼眸。


    沒有毛。


    外皮是黑色的、皺巴巴的,一點也不舒展,像是那種鞣製過的皮革。常在邊荒巡邏的戰士,會直接在它身上磨刀。


    它高聳的駝峰裏,貯存著大量的食物和水分——有時候也會被走投無路的戰士剖開取食。食物和水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其間蘊含的生魂力。


    人類修士以生魂石對抗荒漠中無處不在的抗拒與侵蝕,烏篤那不需要,烏篤那自己能夠產生對抗荒漠的生魂力,這亦是烏篤那歸屬於人族而非魔族的證明。


    屬於魔族的生命,是不畏懼那種“幹涸”的,他們本就是“幹涸”的一部分。所有魔物的生命活動,同環境一起,形成了“幹涸”。


    等閑戰馬根本沒有踏過生死線、進入邊荒的資格。而強大的妖馬踏進這裏,也需要生魂石的力量對抗環境。


    “烏篤那”是這裏最常規的馱獸。


    千萬年來,它們負載人族,一次次向邊荒深處進軍。既是戰車,又是食物,既是盔甲,又是戰友。


    比老黃牛還老黃牛。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沒人舍得對烏篤那下刀。


    剖開駝峰,對很多戰士來說,都意味著最後的決死時刻。草原上把這個行為稱之為“弋徹”,描述的是用刀剖開駝峰的行為,但表意是“自戕”。且是偏榮耀的,不榮譽的自殺不能用“弋徹”來表達。


    薑望來到邊荒的這一天,據說是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有一種鐵鏽的味道。薑望很懷疑這裏的雨,下的是刀子。


    宇文鐸告訴他說,“差不多。”


    薑望又問,這裏的雨到底是什麽樣子。


    宇文鐸隻說,等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了。


    此後薑望一直在等雨。


    數十頭烏篤那結成的隊伍,帶著近千名牧國戰士,從灰蒙蒙的霾裏走出來。那蜿蜒著的長龍,是一條隱約的線,在曆史裏蔓延。


    邊荒是薑望一直想來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這裏是趙汝成曾經搏命的地方。


    包括邊荒,包括虞淵,包括隕仙林,包括萬妖之門……所有人族對抗危險的地方,他都想要去看一看,去經曆,去感受。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氣,超凡的責任。


    這是他內心深處,對於修行者的樸素認知。


    所以是為什麽,他對於普通人,一直比對修士寬容。不僅僅是因為修士具備更大的破壞性,更是因為,“懷其力者擔其責”。


    而這個認知,最早是由左光烈建立。


    邊荒這個地方,是人族與魔族的最前線,趙汝成在這裏廝殺過,左光烈也在這裏廝殺過。


    荊牧兩國陳重兵於生死線,在漫長的歲月裏,一次又一次地向魔潮發起衝鋒。


    在這片土地上,有多少英雄兒女,多少豪傑史詩,多少康慨悲歌。


    既然來了草原,怎能不來邊荒?


    不要忘記曆史,不要不看未來。


    此時此刻,薑望站在生死線的這一頭,恰恰看到這樣一隊“獵魔者”的歸來。


    一邊是青草如海,一邊是灰沙漫天。


    生與死,熱烈與枯寂,在天地之間,分開了一條如此清晰的線。


    這種感受是如此蒼涼,而在蒼涼的盡處,又生出一縷古老的炙熱來。


    這條生死線,就是人族為此方天地劃下來的分野。是一代一代的人族勇士,用鐵血與鋼刀,在這個殘酷世界劃下的刻痕。


    生死線這裏,是永不止歇的廝殺,永不幹涸的鮮血。


    生死線之後,是無盡的沃土,計以億兆的人族。


    而生死線前方呢?


    那無數勇者埋骨的地方,那無盡流沙的深處,連接萬界荒墓的通道,在哪裏?是什麽模樣?


    薑望按劍以立,乾陽赤童也看不到盡頭。


    宇文鐸與歸來的獵魔者大聲地聊著收獲,薑望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安靜地聽著,以側身的姿態表示尊敬。


    荊牧兩國對於荒漠深處的進擊,從未停止過。一方麵需要殺死大量陰魔,囤積生魂石,為以後對抗魔潮儲備戰爭資源。另一方麵,這種不間斷地獵魔行動,也能夠有效削減魔潮的強度。


    然而魔可不是什麽能夠任意宰殺的豬狗,獵魔者往往要付出比魔更多的代價。


    草原上有一個很有名的問題——


    生死線這一頭為什麽綠草如茵?


    而答桉每個人都知道。


    因為有太多人為之拋灑熱血。


    哪怕是在神權極盛的年代,這也是無垠草原上,不曾被神光覆蓋的問題。


    “真的不用我跟進去嗎?”與獵魔隊伍交流過附近區域的情報後,宇文鐸回來問道。


    薑望隻是微笑。


    “好吧。”宇文鐸聳聳肩膀:“我是累贅。”


    “快別這麽說自己。”薑望安慰道:“你隻是有一點弱。”


    宇文鐸:?


    薑望眺望灰霾,好像看到了模湖的灰禿鷲的影子,嘴裏隨意地道:“不要把氣氛搞得這麽深沉,那麽多人都可以進邊荒,我又有什麽問題?”


    宇文鐸道:“獵魔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獨行尤其如此……我知道說這些沒有用,但還是得說一下。免得汝成曳賅出關後,找我的麻煩。”


    薑望扭頭看著他,笑道:“我是不是還應該寫一封免責書給你,表示我進邊荒完全是自願,與你沒有半點幹係,且你已經盡力勸阻?”


    宇文鐸拿出紙筆來:“那是再好不過。”


    薑望真個就給他寫了一封免責書,言稱自願深入邊荒,與任何人無關。


    並不全是玩笑。


    他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有這樣一封免責書,便不會影響齊牧之間的關係。


    而能夠寫下這樣一封免責書,便足以說明,他此行不是突然的頭腦發熱,而是的確對邊荒的危險有清醒認知。


    宇文鐸說道:“其實你不用來,沒有人會苛責你。本來你持節出使,責任也不在此處。我知道你在海外有很大的聲名,在迷界已經殺過不少海族。”


    “就當我也是在修行。”薑望隻道。


    宇文鐸想了想,又說道:“生死線這裏的軍隊自有防務,不能輕易調動。但是我會守在這裏,協調一支預備軍過來。如果有什麽意外發生,記得往回逃,我會第一時間支援你。”


    “那就多謝了。”


    “你還需要什麽幫助嗎?雲殿下給了我很大的權限。”


    “給我一張輿圖,給我一袋生魂石,給我一頭黑駱駝。”薑望隻道:“在繼任儀式開始之前,我會回來。”


    相較於“烏篤那”,薑望更習慣叫它黑駱駝。


    畢竟草原語對他這等西境出身、東域常駐的人來說,表意不夠直接。


    在生死線上,宇文鐸送別了薑望。


    看著一人一駱駝,愈行愈遠,慢慢地消失在灰霾裏,就像是一抹人間的亮色,被晦暗所吞噬——一如駐守生死線的那段時間裏,他每次送別趙汝成。


    他以為大齊武安侯會說一些諸如人族大義之類的話,他也很願意相信那些,至少在薑望這樣的人嘴裏說出來,不會那麽虛假。


    但薑望什麽也沒有說,隻稱此為“修行”。


    宇文鐸反而覺得,修行是更有意義的事情。殺賊也好,報國也好,拱衛人族也好,都不是嘴上嚷嚷就可以實現的。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動輒天下蒼生,動不動叫別人反思的人……自己真的為這個世界做過什麽嗎?


    腳踏實地的往前走,擁有了足夠的力量,自然就有實現理想的資格。


    他也要努力修行了。


    再也不去神恩廟了。


    宇文鐸又想了想,更改了一下決心——


    至少五天內不去。


    至於五天後?


    五天後肯定就回王庭了,到時候再說吧!


    ……


    ……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薑望騎在駝背上,晃悠悠地向荒漠深處進發。


    一人一劍一駝,青衫遠行,倒也頗有幾分瀟灑——如果不是麵前一個勁飛沙走石的話。


    離開生死線未遠的時候,尚不覺得。行至此時,那種被整片天地抗拒、排斥的感覺,就已經非常明顯。


    現世是人族之現世,這早已是母庸置疑的事實。但是在這裏,好像並不那麽準確。


    說邊荒即是魔域,也未嚐不可。


    或者說,它是萬界荒墓侵襲現世的一部分?


    關於這方麵的知識,薑望還有些欠缺。畢竟已經涉及世界根本,此前他根本沒資格接觸。


    現在他可以感受到,有一種無法實質捕捉的“幹涸”的力量,在不斷地侵蝕著他的肉身與神魂。


    哪怕已經金軀玉髓,哪怕神魂之力已經凝練為靈識,仍然會為這種“幹涸”所動搖。


    好在都被身上攜帶的生魂石化解了。


    薑望認為,這存在一種規則層麵的交換,不過對目前的他來說,洞察規則什麽的,還很有一些距離,因而瞧不真切。


    生魂石的數量是足夠的,為了不錯過觀禮,他隻打算在荒漠呆五天,而宇文鐸給他準備了足夠消耗一個月的量。


    緩行在沙地上的烏篤那,倒是不見什麽壓力,自由自在。


    在漫長的歲月裏,它早已進化出適應這片土地的軀體和魂魄。


    其實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它頑強的部分。


    纖柔的小草,能夠在石縫中生長。如這彌漫死氣的荒漠裏,也有藏在地底的沙蠍——它莽撞地鑽了出來,想要襲擊烏篤那,被薑望彈指滅殺。


    念及這些,薑望不由得想到——若是沒有生魂石,沒有超凡修士,僅僅是普通人生活在這裏,在大批量的死亡之後,會不會最後也自然地產生某種進化?


    就像水族到了滄海,也逐漸發生了改變。現在的海族,已經完全地變成了另一個種族。


    當然,沒人敢做這樣的試驗。


    冬冬,冬冬。


    一個下踩粗壯牛蹄,上半身貼著一對幹瘦雞爪,頂著虛幻的人類男子頭顱,腹部鼓囊囊的怪物,從遠處疾奔而來。


    牛蹄踩在沙地上,竟似踩著一種激昂的鼓點。


    嘴裏發出刺耳的怪叫,被風沙扯得斷斷續續。


    薑望默默地注視著。


    他所騎乘的烏篤那,也很平靜,仍在緩步前行。宇文鐸自軍中調出來的這頭黑駱駝,屬於是見過世麵的。


    眼前的這怪物,薑望並不陌生,早在清江水底,他就已經見過。


    陰魔根本沒有固定的形體,有千萬種怪模樣。他見到了完全一樣的兩個,倒也算是一種緣分。


    隻是彼時他看到這怪物,還生出了一種本能的畏懼。如今再見,本能生出的情緒卻隻剩厭棄。


    無關於勇氣,這就是生命本質的躍升。


    或者說……在神臨之前,人族的生命本質,弱於魔?


    這種判斷,這種知見,叫薑望生出迷惑。


    當然並不會影響他的戰鬥。


    陰魔的身軀是真實可觸的,頭顱卻虛幻不定。


    這頭顱有時候是人類模樣,有時候是獸類模樣,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此時像是餓了許多天,瘋狂地往這邊跑來,踏得沙塵飛揚。


    及至近前,驟然僵住。


    它痛苦地嘶叫,但根本發不出聲音。


    而後從牛蹄開始,一點一點地燃起火焰。火焰蔓延的速度並不快,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逐漸蔓延了整個軀體。用一種遲緩的過程,終於將它焚淨。


    啪!


    隻剩一個皺巴巴的人形頭顱,落在沙地上。


    火焰又是一卷,這顆頭顱也不見了。


    之所以動用三昧真火,而不是別的手段,自然是為了補充知見。獵魔是一件長期的事情,要想殺得快,殺得好,首先要了解“魔”。它的構成,它的生命形態,它的每一部分軀體……


    薑望靜默地感受著火焰,不發一言。


    休!


    一個頭頂鹿角的陰魔,倏忽從地底鑽出來,探爪切向黑駱駝的蹄子——


    啪嗒。


    一對爪子都被切掉。


    繼而整個身軀支離破碎,留下一顆鹿角獸顱。


    劍光驟現驟斂。


    薑望隨手一招,將這顆陰魔頭顱拿到麵前,細看了一陣,然後扔進掛在黑駱駝身側的布袋裏。


    隨著足跡的深入,陰魔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一開始單獨侵襲,後來三五結隊,再後來十餘隻,幾十隻……最多的一次,足有快兩百隻陰魔一起圍殺過來。


    在荒漠的環境裏,人族修士的感知被壓製得很厲害,薑望亦是陷進了包圍圈中,才發現自己的處境。


    當然,數百隻螞蟻,還是圍不死人類的。


    薑望或劍法,或道術,或神通,不停地嚐試——失手毀掉了不少,但布袋裏的陰魔頭顱還是越來越多。


    他對“魔”的了解,也越來越多。


    了解得越多,生出越多迷惑。


    而無論他深入到哪裏,怎麽獵殺,都不會有陰魔的慘叫聲傳開。他亦嚐試在邊荒的特殊規則下,把控聲音的力量。


    戰鬥從不停歇,修行無時無刻。


    黑駱駝繼續慢悠悠地前行,蹄印踏出一條長線。


    今時人,古時路。


    去年風沙,來年風沙。


    人非故人,人亦如故。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條路線上,隻有叮鈴鈴,叮鈴鈴~


    其聲悠揚,並不寂寞。


    因為在那風沙盡處,有無數……跨越時空的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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