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邪身份特殊。


    她是四大青牌家族僅剩的傳人。


    曾經煊赫一時的四大青牌世家,是青牌體係最早的核心。執青牌橫飛東域,緝拿不法,盡擒齊賊,聲名遠揚!


    到了今日,都城巡檢府才是青牌體係絕對的核心。北衙都尉上受天子親命,下掌諸郡捕頭,一言一行,真正代表整個青牌體係的意誌。也以不高的官階,成為臨淄城的權力核心。


    林、厲、烏、程,這四個輝煌的姓氏,在曆史的洪流裏已然黯去。


    僅存的神臨境強者,烏列和厲有疚相繼身死。


    前者死去,尚有榮名彌補。後者死去,卻是負罪受剮。


    青牌世家最後的餘暉,便隨之散盡了。


    作為一代名捕林況的遺孤,林有邪在馮顧案後也選擇離開齊國,去到三刑宮深造。


    對於她的失聯,薑望沒辦法不多想。


    所以為什麽他要親自來一趟北衙,為什麽他要看著鄭商鳴的眼睛。


    他當然明白,以當今齊天子的格局,完全可以容得下一個棄國而去的林有邪。哪怕青牌世家傳人如厲有疚,已是深恨齊廷,認為薑氏皇朝有負青牌世家。哪怕林有邪這僅剩的青牌世家傳人,很有機會成為別國的輿論武器。


    齊天子既然給予了林況和烏列以榮名,就不會再對林有邪做什麽。他落的是傾山之子,不會糾結這邊邊角角的狠辣。


    但薑望對那位大齊皇後,沒有信心。


    那畢竟是一位敢於在天子眼皮底下行凶,動手掐滅一切過往線索的大人物。她畢竟做得出來,把一個父親的屍體,丟在他年幼的女兒麵前。


    說是果決也好,狠辣也好,以薑望心中所想,是‘望之不似國母’。


    當然,當今皇後能夠在大齊宮廷坐穩後宮之首的位置,多少年來屹立不倒,得到天子的尊重,在朝野間極受敬愛,自非尋常。


    薑望所見所察,不過冰山一角。


    隻是恰恰這一角,讓他心底發涼……


    鄭商鳴很快把清查林有邪的行蹤列為巡檢府要務,在諸多失蹤案中,優先級提到最高。


    然後才對薑望道:“去我的房間坐坐,具體聊聊這件事。”


    從鄭商鳴的表現來看,對於林有邪的失蹤,他應當是不知情的,甚至於他本人也有了一些不安的猜測。


    但青牌捕快都是一群敏覺察微的家夥,鄭商鳴更是家學淵源。薑望並不確定自己的判斷。


    所以他隻是波瀾不驚地道了聲:“好。”


    兩人很快離開北衙大廳,來到了鄭商鳴獨立辦公的房間裏。


    房間布設很簡單。


    一卷法獸獬豸的畫像,掛在正麵的牆壁上,筆鋒鮮活,氣息威嚴。


    在這張巨幅畫像之前,是一張堆滿了卷宗的書案。十六步見方的房間裏,隻有兩張椅子,一張擺在書案前,一張擺在書案後。


    書案右側的牆壁是完全空白的,左側的牆壁上,則是貼滿了各種圖紙。有的畫的是人,有的畫的是犯罪現場,全都纖毫畢現,如臨其境。


    說起來畫師一道,在當世顯學中亦有偏向。譬如道儒兩派畫師,就大多注重寫意。兵法墨的畫師,則是更重寫實。釋家畫師則沒有一個固定的印象,雜七雜八,畫什麽的都有。


    當然這也並不絕對,隻是主流的風格大致如此。


    青崖書院院長白歌笑當年一幅《一溪初入千花明》的長卷,千花不同,各盡妍態,至今仍被視為寫實風的巔峰作品。


    但青崖書院的畫師,向來可都是出寫意大家的。


    說回鄭商鳴。


    他的畫工中規中矩,談不上好壞,至少薑某人是賞析不出個所以然來。隻看得到一筆一筆裏的用心,畫幅邊角,還貼著一張張紙條,寫滿了注釋。


    其人在辦案上所費的工夫,在這些實實在在的細節裏,體現得非常清楚。


    鄭商鳴把門窗都關上了,伸手引道:“坐。”


    自己大步走到書案前,手腳麻利地收拾卷宗。分門別類,細致規整。


    很難想象,他曾經是那麽討厭青牌的工作。


    現在他在那張很長的書案前坐下,收攏了所有卷宗之後,眉宇間有不加掩飾的沉重。沉吟了片刻,才問道:“薑兄,你最後一次見到林有邪,是什麽時候?”


    “五月初,在鹿霜郡。”薑望清晰地說道:“那時候她說她要去三刑宮進修。後來就沒有再聯絡過。直到前一陣子,我出使草原回來,寫信到三刑宮,問她一些問題。結果信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說是查無此人。”


    “三刑宮那邊,會不會有什麽誤會?我是說,她有沒有可能在什麽重要的地方進修,或者說普通三刑宮弟子並不知道她去了三刑宮?”鄭商鳴繼續問道。


    “應該不會。不過我已經讓人再去確認了。”薑望道。


    鄭商鳴道:“好的。我會抽調精幹青牌追查行蹤,也會著重從鹿霜郡開始尋找,青牌體係的情報網,不會保留。不過你還是需要有心理準備,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鹿霜郡那邊也很難有辦法追蹤到痕跡。這大概是個長期的過程……”


    薑望隻是道:“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鄭商鳴擺了擺手,欲言又止。


    薑望道:“商鳴兄有話不妨直言。”


    鄭商鳴沉默了片刻,然後道:“如果……”


    又猶豫了一陣,才繼續道:“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怎麽辦?”


    他沒有說“如果”什麽,但雙方都懂得。


    畢竟在長生宮展開的總管太監馮顧身死案,就是他們兩個和林有邪一同開啟的調查。


    其間發生的種種變故,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案件中的重要線索,他們都有把握。也正是在此案裏,確定了彼此道不相同,並不能夠成為摯友。


    那片巨大的陰影,從來不止籠罩林有邪一人。


    隻是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緘默,有的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林有邪真的是被當今皇後殺死了,如她死去的父親,死去的烏列爺爺一樣,你想過你要怎麽辦嗎?’


    這才是鄭商鳴未能真正問出口的問題。


    這個問題太嚴肅,也太重了。


    因而薑望也認真地想了片刻,才慢慢地說道:“在那個結果得到確定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麽辦。”


    他或許心裏有另外的回答,隻是不必對鄭商鳴說,也不會對對鄭商鳴說。


    但即便隻是如此的答案,也依然叫鄭商鳴沉默了。


    麵對那麽恐怖龐然的陰影,你的回答,怎麽能是“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說還存在很大的衝動的可能。


    然而麵對那樣的存在,你怎麽能衝動?若說天子是天橫大日,那皇後就是明月經天,其餘爾爾,再耀眼也隻是星辰。你就是齊國最年輕的軍功侯,又能如何?!


    可是鄭商鳴也明白。


    這就是薑望與他不同的地方。


    所以他沉默。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才勉強鎮定了情緒:“想來不會如此。現在隻是聯係不上而已。這件事情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我想我們沒那麽容易遇到最壞的可能。”


    薑望道:“是啊。她也許隻是厭倦了齊國的同時,也想要疏遠我這個老朋友,所以悶聲不響地浪跡天涯去了。這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情。”


    “這個可能性很大。”鄭商鳴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我認識的林捕頭,就是那種外表不顯,但心裏很有主意的人。說不定負笈遠遊,曆天下而修法。”


    腰懸青牌的人,實在不太適合做樂觀的揣測。因為他們往往都是從最壞的情況出發。


    兩人又各自沉默了片刻。


    “商鳴。”薑望忽地道。


    “你說。”鄭商鳴看著他。


    薑望的聲音異常認真:“可以沒有結果,但是不能騙我。”


    鄭商鳴頓了一下,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非常清楚,如果這一次他欺騙了薑望,那麽以後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


    所以他表現得很慎重。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的。


    這個“有必要”,指的是當今齊天子的意誌。


    這是他早就選定的路。


    除此之外,他都願意盡一個朋友的本分。


    非得在這種限定下才說什麽朋友本分,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悲哀。


    然而一直在做一個庸才的努力的他,哪裏有說‘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做’的資格?他與薑望不相同。他必須知道自己會怎麽做,他必須明白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


    這些必須,不是生而為人的必須。


    但卻是【北衙都尉】這個位置所必須。


    鄭世多年屹立不倒,離任後所傳心得,不過“忠君”二字。


    ……


    ……


    光轉如梭,日影飛移。


    自都城巡檢府一行後,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


    三刑宮那邊已經再次得到確認,規天宮、矩地宮、刑人宮,三大法宮全部沒有林有邪這個人。林有邪從來就沒有去過天刑崖。


    甚至於三刑宮那邊有一個矩地宮真傳名叫卓清如的,還親自回了一封信,來與薑望確認此事。


    信中同樣確認的,是矩地宮的確有一個真傳名額,曾經許了大齊名捕烏列,以表彰他對驗屍方法的革新。後來這個名額,也卻是被烏列轉給了一個叫林有邪的人。


    但林有邪從未去三刑宮報到過。


    對薑望來說,這個消息所確認的,是林有邪的確有去三刑宮的可能,符合當初分開時,林有邪所描述的計劃。


    由此可以推及,林有邪的消失,極大可能是違背她自身意願的。


    換而言之,林有邪很可能出事了……


    而北衙那邊,調查了整整三天,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有傳來。


    以齊國青牌強大的情報能力,竟然完全找不到林有邪的蹤跡。自五月之後,她好像完全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碼頭、邊郡、海外。我們都派人去查過……如果說,林捕頭是鐵了心地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以她的本事,是可以做到的。”


    武安侯府裏,鄭商鳴斟酌著措辭,慢慢說道:“我是說,也許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存在。”


    “好,我知道了,這兩天麻煩你了。”薑望起身道。


    鄭商鳴隻得也站起來:“北衙不會放棄追蹤的,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好。辛苦。”薑望語氣平靜。


    鄭商鳴看了看他,終是說不出什麽話來,就此辭別。


    具體在這件事情裏,鄭商鳴有沒有用心找人?肯定是用心尋找了,甚至都把網鋪到了海外。


    但即便是薑望這樣辦案技巧拙劣的青牌,也知道要調查一個失蹤的人,要從兩方麵的線索著手。


    一個是失蹤者的行動軌跡,一個是失蹤者的社會關係。


    碼頭、邊郡、海外,鄭商鳴都去查了。


    有著巨大嫌疑的田家那裏,他敢不敢查?皇後那裏,他敢不敢查?


    別說徹查了,往那個方向稍微延伸一些,鄭商鳴都做不到。


    薑望並不是要苛求鄭商鳴往那個恐怖的陰影裏探索,他隻是在三天的等待之後已然明白,鄭商鳴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誠然林有邪失蹤的事情,未必就和當今皇後有關,迄今沒有任何一點線索,能夠將她們聯係到一起。但是有這樣一堵天然的黑牆佇立,鄭商鳴甚至不敢往那邊看一眼,如此注定不可能查出什麽結果。


    所以他隻是道謝,不說其它。


    對於青牌力量的借助,就到此為止了。


    哪怕去找楊未同這個新任的北衙都尉,也不會跟鄭商鳴出麵有什麽不同。


    薑望沒有給自己猶豫和失落的時間,前腳送別了鄭商鳴,後腳便獨自出了門。


    並無遮掩,自往鹿霜郡飛去。


    在齊國境內他很難瞞過有心人的眼睛,索性直接彰明他自己的態度——他要親自去尋找林有邪。


    誠然他尋蹤覓跡的本事稀鬆平常,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


    但是除了他,在有可能觸及的黑牆之前,還會有誰去找林有邪呢?


    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敢認真對待,敢為此盡力?


    與林有邪最後一次見麵,是在鹿霜郡內,一處人跡罕至的密林中。那時候是因為尋找十四,而來到了這裏。


    他為了重玄勝而請林有邪幫忙,林有邪二話沒說便應下了,也果然是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最先找到了人,將險些崩潰的重玄勝拉出苦海。


    現在林有邪失蹤了,又是誰能夠找到她呢?


    穿行密林,驚起飛鳥一陣陣。


    叫聲幹啞而聒噪。


    今日故地重遊,見瘦樹黃葉,頗不似舊日。


    那處林間空地仍在,兩根相對的橫枝仍在。


    隻是空地堆滿殘葉,橫枝光禿老瘦……


    都顯得寂寞。


    薑望心想,是秋日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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