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五早上五點剛過,小鬆來電話了,把天吾從夢境中喚醒。他走過長長的石板橋,正要去對岸拿什麽重要的文件。過橋的隻是他孤身一人,下麵是一條美麗寬廣的河流,水中點綴著幾處沙洲。河水緩緩地流著,沙洲上生長著柳樹,水裏有鱒魚優雅地遊過。嫩綠色的柳葉輕輕垂在水麵上。中國產的器皿上經常會有類似的風景。他醒過來,在黑暗中看了看枕邊的鍾。當然,在拿起聽筒之前,他就可以猜想得到是誰在這種時候打電話。


    “天吾君,有文字處理機嗎?”小鬆問。連聲“早上好”或者“睡醒了?”都沒有。他這會沒在睡覺,想必是通宵了吧,總不會是早早起來等著看日出的。在不知道什麽地方想到了某些事情,覺得應該對天吾說,所以才打電話來。


    “當然沒有啊。”天吾說。周圍還很暗。而他感覺自己仍然站在石板橋的中央。天吾難得會做清晰到如此地步的夢。“雖然不怎麽值得自誇,我是沒有多餘的錢去買那玩意的。”


    “會用嗎?”


    “會啊。電腦也好,文字處理機也好,都還算是會用的。預備校裏就有,工作裏不時要用到的。”


    “那今天你去轉轉,買一台迴來吧。我對機械類的東西一竅不通,所以牌子啊型號啊你就看著辦好了。費用迴頭找我要。我希望你能盡快開始寫《空氣之蛹》。”


    “可是再便宜也要二十五萬日元一台吧。”


    “那點錢不算什麽的。”


    天吾握著聽筒一臉驚詫。“也就是說,小鬆先生要給我買文字處理機?”


    “啊,一點小錢罷了。幹這筆生意投這點錢是應該的。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你也知道,《空氣之蛹》是用文字處理機寫的原稿送來的,所以重寫的話還是用文字處理機比較方便。盡量把格式什麽的弄得和原來一樣。今天能開始寫嗎?”


    天吾想了想。“好啊,想寫的話隨時都可以開始寫。不過深繪裏說,允許我重寫的條件是禮拜天去跟她指定的某個人見麵,現在還沒見過。說不定見麵以後談不攏,錢白花,力氣白費啊。”


    “無所謂。總會有辦法的。不用管那些小事,馬上著手去辦吧。我們是在跟時間賽跑。”


    “您認為麵談會順利?”


    “是直覺。”小鬆說,“我在這方麵的直覺很準的。雖然沒有什麽天生的才能,但直覺要多少有多少。我就是憑著這個戰戰兢兢活到了現在。我說天吾君,你知道才能和直覺最大的區別在哪裏嗎?”


    “不知道啊。”


    “有再多的才能,也未必能換來一頓飽飯;但是有優秀的直覺,就完全衣食無憂了。”


    “我會記住的。”天吾說。


    “所以不必擔心。今天立即開始工作就好。”


    “既然小鬆先生這麽說,我是無所謂的。我隻是不想貿然啟動,事後再來說‘唉,全都一場空’啊。”


    “我會負起所有那類責任的。”


    “明白了。中午過後要見個人,然後就空下來了。我早上出去找找文字處理機。”


    “就這麽辦吧,天吾君。靠你了。用我們兩個人的力量,把世界翻個底朝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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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點多,有丈夫的女朋友打電話來。這是她開車送丈夫和孩子到車站之後的時間。本來她會在今天午後去天吾家裏。兩個人總是在星期五見麵的。


    “身體狀況不太理想。”她說。“真遺憾,看來今天是去不成了,下周吧。”


    所謂身體狀況不太理想,是來月經的婉轉說法。她從小就在高貴而婉轉的語言環境中長大。雖然她在床上一點也沒有那種氣氛,不過那是兩碼事。天吾說,見不到你我也很遺憾。不過既然事已至此也沒什麽辦法。


    不過就這一禮拜而言,見不到她也不是那麽遺憾的事情。雖然和她做愛很開心,但天吾的心思已經完全轉到了重寫《空氣之蛹》的工作上。就像生命的萌芽在上古時期的海洋裏湧動一樣,各種重寫的思路在他的大腦中時隱時現。天吾想,我也跟小鬆先生一樣。事情還沒正式確定之前,心思早已經飛了出去。


    十點鍾,他來到新宿,用信用卡買了台富士通的文字處理機。這台是最新的型號,比同係列從前的產品都輕便了許多。他順便還買了備用的色帶和紙,一起提迴公寓,放在桌上,接通電源。工作時他用過富士通的大型文字處理機,小型機的基本用法也相差不多。他一邊確認機器的用法,一邊開始動手重寫《空氣之蛹》。


    要怎麽重寫這部小說,天吾並沒有明確的計劃,隻是某些細節部分有些零散的想法,沒有想過重寫中需要貫徹的方法或者原則。其實天吾本來也不是很確定,像《空氣之蛹》這樣幻想、感性的小說,到底能不能用理性的方式重寫?小鬆說的沒錯,這文章是要重寫,可是能保證原來的氣氛和資質毫不受損嗎?就像給蝴蝶安上骨架一樣?想到這裏,他感到有些迷惑,越發不安起來。但是一切都已經開始運轉了,時間也很有限,沒有時間慢慢思考了。隻能從細節開始一點點具體起來了。處理細節的時候,整體感覺說不定就會自然浮現出來。


    天吾君,我知道你做得到。小鬆很自信地斷定過。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能這樣肯定,天吾還是暫且接受了他的看法。這個人言行都有諸多問題,基本上隻為自己考慮。如果有那種必要的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天吾扔到一邊,頭也不迴地走掉。但是他也說過,作為一個編輯,他具有某種特別的直覺。小鬆從來不會感覺到迷惑。有什麽事都能立即判斷作決定,然後開始實施。這一點天吾身上是絕對沒有的。


    中午十二點半,天吾正式開始重寫。他把原稿開頭的幾頁原封不動打進了文字處理機裏,直到差不多一章左右為止。內容基本上不動,隻是徹底改變其中的文字。跟裝修房子一樣。因為結構本身沒什麽問題,所以保持不變。水管的位置也不用動。隻是把能換掉的東西,——比如地板,天花板,牆壁或者隔板,——統統拆掉,換上新的。天吾對自己說,我是一個負責全包的優秀工匠。沒有什麽設計圖。我隻能憑著直覺和經驗,當場開工。


    在初讀之下難以理解的地方加些說明,讓文字更加流暢,刪掉多餘或者重複的部分,描述不足的地方作些補充。偶爾調換一下文字或者段落的順序。原文裏的形容詞和副詞少得可怕,這算是一大特征,需要尊重。但是確實需要形容的地方,還是適當加了些詞進去。深繪裏的文字雖然稚嫩,但優點和缺點涇渭分明,所以文字取舍的工作沒有想象中那麽花時間。因為稚嫩,會有難以理解或者難以讀懂的部分,但是也正因為稚嫩,才會不時出現令人眼前一亮的新鮮表現。前一種類型就全部換掉,後一種類型留著就好。


    重寫工作的進展中,天吾意識到,深繪裏寫這部作品的目的並不是要留下什麽文學作品。她隻是把自己醞釀出的故事——按她自己的話說,是她親眼目睹的故事——暫且以語言的形式記錄下來而已。不用語言記錄也是可以的,但除了語言,沒有什麽更適合表達的手段了。隻是這樣。所以她根本沒有什麽文學上的野心。因為沒想過要把寫出來的文字變成商品,所以就不會注意表現中的細節問題。以房子來比喻的話,隻要有牆,有屋頂,能遮風擋雨就夠了。所以無論天吾怎麽改,深繪裏本人都不會介意。因為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想怎麽改都可以”,應該是她的真心話。


    然而形成《空氣之蛹》的文字絕對不是隻為了自己看明白而寫的。如果深繪裏隻是想要把自己看到的和腦中浮現的東西記錄成信息,隻要一條條寫下來就可以了,沒必要用麻煩的方式寫成讀物。無論怎麽想,這文字都是為了另外某個人拿來看而寫下的文章。所以盡管《空氣之蛹》的寫作目的不是文學作品,盡管文字相當稚嫩,它仍然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不過這個“另外某個人”似乎與近代文學基本原則中強調的“不固定的多數讀者”不一致。天吾越是讀下去,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那麽,她設想的讀者是哪一種呢?


    當然,天吾不知道。


    天吾隻知道,《空氣之蛹》同時具備巨大的優點和巨大的缺陷,是個相當極端而獨特的幻想故事,其中包含著某種特殊的目的。


    重寫之後,原稿的字數是原來的兩倍半。因為不足的部分要比多餘的部分多得多,隻要按條理寫下去,總量總是會增多的。畢竟原來的樣子太過於空蕩蕩了。現在文章條理更清晰,觀點更穩定,更容易讀懂了。但是整體感覺也有些臃腫。理論的東西說得太直白,原稿那種尖銳的筆觸弱了許多。


    接下來要把臃腫的文章中“可以拿掉的部分”給去掉。把所有多餘的贅肉從頭到尾一點點抹掉。刪除的工作要比添加簡單得多。之後文字量又少了三成。這就是一種頭腦遊戲。先給一段時間,能加多少字就加多少字;再給一段時間,能刪多少字就刪多少字。這種工作反複下去,振幅就會越來越小,文字量最終穩定在應該穩定的位置,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刪掉自以為是的語句,除去多餘的修飾,把太露骨的大道理藏好。天吾天生就是做這種事的專家,像空中盤旋著尋找獵物的鷹隼一樣集中精力,像運送水桶的牲畜一樣堅韌,絕對忠實於遊戲規則。


    他屏著唿吸埋頭苦幹,不知不覺抬頭望望牆上的鍾,已經快下午三點了。午飯好像還沒有吃。天吾到廚房燒上開水,然後磨了些咖啡豆。他吃了幾塊帶奶酪的餅幹,咬兩口蘋果,然後用開水煮咖啡。一邊用馬克杯喝著咖啡,他開始專心地迴想跟那個年長的女朋友做愛的情景,用來轉換心情。本來平時正是他們在一起纏綿的時間。他在做什麽。她在做什麽。他閉起眼,仰頭深深歎了口氣,滿含著暗示和種種可能性。


    天吾迴到桌邊,重新整理思路,在文字處理機上反複讀了幾遍《空氣之蛹》開頭的一節,就像斯坦利?庫布裏克的電影《突擊》開頭那一場,將軍在戰壕裏巡視一樣。但是還不夠。很多地方需要修補。幾處沙袋掉落下來。機槍的彈藥不足。鐵絲網也出現許多失修之處。


    他把這些文字打印了出來,然後保存文檔,關了處理機,放在桌子一邊。他把打印稿擺在麵前,拿起鉛筆,又仔細地重讀了一遍。覺得多餘的地方繼續修剪,覺得不足的地方繼續補充,不太自然的部分繼續潤色。仔細地選擇與每個位置相適應的語句,從各種角度檢查效果,如同給浴室的縫隙裏貼瓷磚。貼不進去的話,就得調整形狀。一點點潛台詞的區別,都可能給文章帶來或好或壞的影響。


    同樣的文章在處理機屏幕上和打印紙上看來有微妙的差異。斟酌詞匯時,用鉛筆寫下來與在處理機上敲鍵盤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從兩種角度分別確認是必不可少的步驟。他打開處理機的電源,把用鉛筆在打印紙上修改的部分一個個輸迴屏幕上,然後在屏幕上重新讀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錯。每句話都帶著應該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節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仰起頭重重唿了口氣。當然,這還遠遠沒有完成。過幾天再來看的話,肯定還會看到什麽需要改的地方。不過現在就先這樣吧。精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極限了,需要一點時間來恢複。時鍾指向了五點鍾,周圍漸漸暗了下來。明天再繼續寫下麵一節吧。開頭的一節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時間。比想象中要麻煩一點。不過摸清門路,找好節奏的話,後麵就會快得多了。而且其實最花時間的就是開頭的部分。隻要寫好開頭,後麵的——


    天吾想起了深繪裏的臉龐。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寫的原稿,會有什麽想法呢?天吾想象不出來。他對深繪裏這個人還幾乎一無所知。十七歲,高三,對考大學完全沒有興趣,說話怪怪的,喜歡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亂人心的美麗相貌,除此之外再無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漸漸掌握,或者說接近於掌握了深繪裏在《空氣之蛹》中試圖描寫的(或者說試圖記錄的)那個世界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在天吾仔細地、用心地潤色那些文字的過程中,深繪裏用那種特別而有限的語言努力描繪出來的景象,更加鮮明地浮現了出來。一條涓涓細流已經誕生了。天吾知道這一點。雖然他隻是在技術層麵做些修補,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筆下誕生的一樣,修補後的文字自然而沉穩。《空氣之蛹》這個故事有力地現出了雛形。


    天吾格外歡喜。雖然長時間集中精神做這些工作感覺很累,但心情卻很高漲。即使關掉文字處理機的電源,離開了桌邊,他仍然一心想要繼續寫下去。他打心底享受著重寫工作。這樣下去,應該不會讓深繪裏太失望。不過天吾實在想像不出深繪裏高興或者失望的樣子。或者說,就連嘴角翹一翹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來的樣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臉上從來沒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感情才沒有表情,還是因為感情和表情聯係不到一起。總之,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氣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過去的深繪裏本人。


    她是一個十歲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個特殊的公社(或者類似公社的地方)照看著一頭盲眼的山羊。這是別人交給她的工作。所有孩子們都會接到相應的工作。這頭山羊年紀很大,但是對公社意義非凡,需要一刻不離地看守,防止受傷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這樣。可是她一時疏忽沒有照看到的時候,山羊死掉了。於是她受到了懲罰,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關進了古老的倉庫裏。整整十天,少女完全與世隔絕,不得出門一步,也不得與任何人交談。


    山羊的作用是連接小人與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當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們就通過山羊的屍體來到這個世界,天亮了就迴到原來那一邊。少女能與小人們對話。小人們教少女如何製作空氣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隻盲眼山羊的習性和活動描寫得實在細致入微。這種細節描寫讓整部作品都生動了起來。她莫非真的養過一隻盲眼的山羊?還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寫的這種山林中的公社裏生活過嗎?天吾覺得應該是生活過的。如果完全沒有這種經驗的話,深繪裏講故事的才能就是絕對少見的天生異稟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繪裏見麵的時候(也就是這個禮拜天),問一問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當然,深繪裏未必會迴答。迴想一下上次對話,她似乎隻會迴答那些迴答一下也無妨的問題。不想迴答的問題,或者沒打算迴答的問題就會直接跳過,簡直就像沒有聽到過一樣。跟小鬆一樣。他們在這方麵很像。而天吾不會。不管別人問他什麽,他都會規規矩矩地尋找些答案來迴答。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點半,年長的女朋友打來電話。


    “今天在做什麽?”女朋友問。


    “寫了一整天的小說。”天吾半真半假地說。畢竟不是在寫自己的小說,可是又不能詳細解釋給她聽。


    “工作還順利嗎?”


    “還可以吧。”


    “真不好意思,今天突然取消了,下周我想能見麵的。”


    “那我就期待著了。”天吾說。


    “我也是。”她說。


    然後她聊起了孩子。她經常對天吾說自己孩子的事情。兩個小女孩。天吾沒有兄弟姐妹,當然也沒有孩子,所以不知道小孩子是怎樣一種生物。但她並不介意,時常聊起自己的孩子。天吾自己不太說話,隻是莫名喜歡聽別人說話。所以他總是很感興趣地聽她說這說那。她的長女上小學二年級,在學校裏似乎總是被人欺負。孩子自己從來沒有說起過,但是同學的家長說似乎是有的。天吾從來沒見過那孩子,隻是看過一次照片。看上去跟母親並不很像。


    “為什麽會被人欺負的?”天吾問。


    “因為不時會有哮喘發作,沒辦法跟大家一起活動。可能是這個原因。本來是個很率直的孩子,學習成績也不錯。”


    “真不明白。”天吾說。“有哮喘的孩子應該是用來保護的啊,怎麽會用來欺負呢。”


    “孩子的世界沒那麽簡單啊。”她歎了口氣,“隻是因為跟大家不同,就會被鄙視。雖然大人的世界裏也差不多,但在孩子的世界裏會以更為直接的形式表現出來。”


    “具體是怎樣的形式?”


    她具體舉了些例子。每件事看起來都無足掛齒,但形成常規的話,對小孩子來說就很痛苦了。把什麽東西藏起來。不跟她說話。惡意模仿。


    “你小的時候被人欺負過嗎?”


    天吾迴想了一下小時候的事情。“應該沒有。或者說就算有我也沒去注意。”


    “如果沒注意的話,就說明一次也沒有過。因為欺負這種事的根本目的,就是讓對方感覺到自己被欺負了。受害者完全沒注意到的欺負,那還叫什麽欺負啊。”


    天吾小時候個子高大,也很強壯,非常惹人注目。這應該也算一個沒有被欺負過的原因。不過當時天吾在為更嚴重的問題煩惱著,完全沒去在意這些事情。


    “你被欺負過嗎?”天吾問。


    “沒有。”她肯定地說,之後露出了一點猶豫的神情。“欺負人,倒是有過的。”


    “和大家一起嗎?”


    “嗯。小學五年級時,跟所有人一起不和某個男生說話。我想不起來為什麽要這麽做了。應該是有什麽直接原因的,不過既然想不起來,應該也不是什麽重要事情。不過我現在也覺得很對不起那孩子。那麽做實在很丟臉。為什麽那麽做了呢。我也不是很明白。”


    天吾忽然想起了什麽。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不時還是會記起。不過從前他從未提起過。提起來話就長了。而且一旦說出口,其中包含的最重要的信息就會喪失殆盡。他從未對別人說過,以後應該也不會對別人說。


    “最後呢,”年長的女朋友說,“知道自己不是被人排斥的少數,而是排斥別人的多數時,大家就安心了。啊,真好,我不是那邊那個人。無論在什麽時代,什麽社會,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有很多人跟自己在一起,就不用考慮太多麻煩事。”


    “如果身處少數那一邊,就要考慮很多麻煩事。”


    “是啊。”她帶著幾分憂鬱說。“不過在這種環境裏,至少可以讓自己動動腦子。”


    “動腦子去考慮麻煩事。”


    “這也是個問題。”


    “別想太多。”天吾說,“最後不會那麽嚴重的。班上總該有幾個能自己好好動腦的孩子才對。”


    “也對。”她說著,默默思考了一陣。天吾握著話筒,耐心等待她整理自己的思緒。


    “謝謝。跟你聊聊感覺輕鬆了點。”她過了好一陣才若有所思地開口說。


    “我也輕鬆了點。”天吾說。


    “為什麽?”


    “因為能跟你聊天啊。”


    “下周五見。”她說。


    掛掉電話後,天吾出門到附近的超市裏買了些食物。他抱著紙袋迴到屋裏,把蔬菜和魚一件件包好放進冰箱,然後聽著調頻音樂節目開始做晚飯。這時,電話響了。一天接到四次電話,對天吾來說也是件難得的事,一年也不會有幾迴。這次來電話的是深繪裏。


    “這個禮拜天的事。”深繪裏沒做任何鋪墊,劈頭就是這一句。


    電話那邊可以聽到汽車排氣的聲音。司機好像在發什麽火。她大概是用繁華街道上的公共電話打來的。


    “這個禮拜天,也就是後天,我先和你見麵,然後再去見另外那個誰。”天吾把她的發言補充完整。


    “早上九點,新宿車站,立川方向一號車。”她並排列出了三個事實。


    “也就是在中央線下行站台的一號車那裏等嗎?”


    “對。”


    “買票要買到哪裏?”


    “哪裏都好。”


    “隨便買張票,然後到站時再算嗎?”天吾推測著補充上去,感覺跟重寫《空氣之蛹》的感覺好像。“還有,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現在在做什麽。”深繪裏沒理會天吾的問題。


    “在做晚飯。”


    “都有什麽。”


    “因為一個人住,做不了太好的東西。烤一條梭魚幹,配上蘿卜泥。用蔥和蛤仔煮個味噌湯,加上豆腐一起吃。用醋醃些黃瓜和海帶,再就是白米飯和白菜做的泡菜。沒了。”


    “好像很好吃。”


    “是嗎?說不上多好吃的東西吧。平時多半都在吃這些。”天吾說。


    深繪裏沒說話。她似乎並不介意長時間保持沉默,但天吾很介意。


    “對了,我開始重寫你的《空氣之蛹》了。”天吾說。“雖然還沒經過你最終同意,但時間緊迫,再不開始寫的話就來不及了。”


    “小鬆先生這麽說的。”


    “對,小鬆先生叫我開始寫的。”


    “跟小鬆先生關係很好。”


    “嗯,大概吧。”天吾心說這世上會有人跟小鬆關係好嗎?不過說出口的話還要浪費時間解釋。


    “重寫還順利。”


    “目前還算順利。”


    “那就好。”深繪裏說。聽上去好像不隻是口頭的表達而已,可以感覺到她對重寫順利這件事以自己的方式欣喜著。不過她有限的感情表現形式隻能給出這麽一點點提示。


    “但願你看了會喜歡。”天吾說。


    “不必擔心。”深繪裏立即迴答。


    “為什麽?”天吾問。


    深繪裏沒有迴答,隻是在電話另一端沉默著。這是種刻意的沉默。讓天吾去思考些什麽的沉默。不過天吾無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種自信。


    為了打破沉默,天吾開口說:“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你真的在公社一樣的地方住過,養過山羊嗎?你這方麵的描寫非常逼真,所以我想知道是不是真實發生過。”


    深繪裏輕輕咳了一下。“我不說羊的事。”


    “沒關係。”天吾說,“不想說就不必說了。我隻是好奇而已。不必介意。對作家來說,作品就是一切,不需要再多加說明。禮拜天去見你。還有,要見那個人的話,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嗎?”


    “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說,用不用穿整齊一點,或者帶點見麵禮什麽的?因為我完全無從想象要見怎樣一個人啊。”


    深繪裏再次沉默了。不過這一次不是刻意的沉默。她隻是單純地無法理解天吾問這問題的目的,或者說無法理解天吾的這種想法。天吾的問題在她的意識裏飄來飄去無法落地,仿佛已經超越了意識所能理解的範圍,永遠消失在了一片虛無之中,好比孤獨的行星探測火箭徑直從冥王星身邊劃過。


    “好吧,也不是什麽重要事情。”天吾無可奈何地說。本來向深繪裏問這種問題就是問錯了人。算了,隨便買些水果就好。


    “那禮拜天九點見。”天吾說。


    深繪裏等了幾秒,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沒說“再見”,也沒說“禮拜天見”,隻是突然掛了電話。


    或許她是對天吾點點頭之後掛的電話。可惜多數情況下肢體語言在電話裏是發揮不了作用的。天吾把話筒放迴原處,深唿吸了兩下,把大腦迴路切迴比較現實的狀態,然後繼續準備樸素的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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