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依然還站在老樹下。


    高中生依然還站在老樹下,二姐心裏就愜意,就知道高中生心裏裝著她。二姐就怕自個走了,高中生轉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還站著,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見一家泥屋小賣房的窗口還開著,有人正手從那窗口買東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機是二塊七毛錢,錢還是大姐從一把零錢中一分一毛數出來的,使到小賣房的窗口買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機的地方走。


    二姐實指望走迴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樹下,要那樣二姐就打算告訴高中生,讓他迴家等著她,她去買二斤月餅就來看望他爺奶。可二姐走迴來,那槐樹下蕩蕩空空,連個路過的夜貓都沒有。月光星星點點落在樹蔭裏,象誰在樹下撤了一把硬幣錢。這一半下,二姐心裏也空了,忽然覺得不該走迴來,以為走迴來就是輸給了高中生。可是既迴來了,也沒必要再迴去。二姐開始點著火柴去地裏找那打火機。那打火機買的時候是兩塊七毛錢。


    玉蜀黍地裏有一種雜聲音,象夏天正午時有河水從村頭流過去,嗡嗡悶悶,又清清脆脆。二姐劃燃火柴,鑽進扔了打火機的那片蜀黍地。地裏雜草很厚,不知是誰家的責任田。懶死了!二等獎姐罵著田的主人,有隻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涼又癢,使她渾身一哆,火柴就滅了。地裏立馬凝出一塊黑暗,無聲無息,待她又劃著一根火柴時,那打火機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機,二姐遲疑著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門口。


    “哎——蜀黍地裏有頭豬,”二姐喚,“把莊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們家裏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裏。


    “我們家的豬在窩裏臥著哩——”


    二姐對著高中生咳一聲。


    “那豬咬的莊稼地就是你們家的責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著不動。


    “讓它咬去吧!”


    二姐氣了,咬咬牙轉身要走,高中生卻朝大門口挪了幾步。


    “你出來。”


    “幹啥?”


    “我有事。”


    二姐說完,朝田地頭上去,高中生就緊跟身後。一條小路牽著他倆,直把他倆牽到樹後麥場上。那兒月光水似的澆了一地,風在場上飄來飄去,蛐蛐的叫聲叮叮當當地流動。高中生一踏上麥場邊,就說二姐有話你說呀,又不做啥怕見人的事。


    二姐立住了。


    “我在鎮上給你爹買了一個打火機。”


    高中生把打火機接過來,在手上看不看,二姐以為他要試著打幾下,可他沒試就裝進了口袋裏。二姐說你試試,一打一著火。高中生說有啥試,象我們這家有了火機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麽啦?二姐說,我又沒嫌你們家裏窮。高中生用鼻子哼了哼,說嘴裏不說心裏這麽想,不這麽想第一次給我爹買東西就拿一兩塊錢買這麽個打火機?好象兩塊錢就把我爹打發了。


    “你給我娘不是兩塊錢的東西也沒買!”


    高中生從口袋取出一團白手巾,打開來露出一個黑發網。高中生把發網遞給了我二姐。


    第五章


    二姐迴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說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呆在一處。去找她迴來,娘說,死不要臉啦。去哪找?大姐說誰知道他們鑽在哪,齊腰深的玉蜀黍地。娘看差不動大姐,便歎口長氣,獨自出門到村頭、村後、梁脊等背人地方找,來迴走了一大晌,也沒見二姐在哪裏,想仰起嗓子喚,又怕人聽見,說二姐那麽大的閨女深更半夜不迴家,成什麽體統啊!於是就隻好迴家坐在房裏等。大姐坐在娘對麵,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鎮上那賣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樣兒?”


    “要不是我有對象,我準嫁過去。”


    “聽說他結過婚?”


    “不結過婚人家能看上咱這號人家呀?”


    “你再設法勸勸你妹子。”


    “從沒見過象她這麽死心眼的人。”


    “那大也真是……說不定上次給你妹子一筆見麵厚禮她就動心了。”


    “人家又不僅……妹子對人家那態度……”


    大姐說著,進屋睡了,留下娘獨自守在燈下。院裏月光漸漸稀薄,淺淡的潮味襲進去,娘就又進裏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來立在院中,望著將落的月光,心裏便有了一層淒寒,想一定得讓二姐找戶好人家,把一輩子的光景過溫暖。這時候,大門一響,二姐就閃進院裏,嘩嘩把門閂上了。


    “去哪野去了?”


    “在四嬸家看電視。”


    “八月十五是和我團圓,還是和你四嬸團圓?”


    “誰讓咱家沒電視,唱豫劇《秦香蓮》。”


    “有本事讓你對象給你買一個”


    二姐本來要迸屋,忽然就把腳步收攏住,豎在娘麵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窮。窮就別嫁他,娘說,鎮上那賣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窮嘛。


    “大姐說啦,他比我大八歲。”


    “年齡大才知道心疼媳婦哩。”


    “他結過一次婚。”


    “他媳婦死了,你去不是和頭房一個樣?”


    “他人摳,頭次見麵沒給送一分見麵禮。”


    “你成了他媳婦,還能缺了你花錢?”


    “我見他設話說。”


    “話是人找的。你和誰有話說?”


    “我和鄰村這個見麵就有說不完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自己一個黃花閨女給人家,還貼錢給人家買東西。”


    娘說完這句話,就迴屋睡去了。二姐瞅著娘進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把扔掉的記帳手帕撿迴來,扔時她就準備還要撿,可高中生的熱手牽著她的手指把她送到大門口,她就忘撿了。


    二姐又迴到鄰村後邊麥場下麵撿手帕。


    麥場下的蜀黍地裏充滿了聲,玉蜀黍在那聲音中點點滴滴地朝著天空竄。月光沒有了,星光很淺淡,草和莊稼都是一種烏雲色。二姐立在那片扔過手帕的烏雲裏,無論如何找不到了那掛在蜀黍葉上的一片白。地上沒有。就近的地場也沒有。她在田地裏鑽來鑽去找,終於是啥兒也沒見,就又鑽出蜀黍地,沿來路往家走。可路上她冷不拾到一個白布條。又拾到一個白布條。再拾到一個自布條。零零碎碎,她拾到十幾條。那白布條上都有字,全是她寫的,於是二姐心裏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經迴來撿了記帳手帕,已經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條。


    那十幾條布兒在二姐手裏係著象二姐牽著一束雲,隨著二姐的腳步飄抖飄抖很厲害。二姐知道,自個上了高中生的當。不扔就永遠記住了他的帳,扔了就無據可查了。二姐想,這東西到底比我聰明,到底是個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記帳手帕撕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記了?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錢多,可我花得多,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記帳!


    迴到家,二姐把手裏的布條拚起來,把上邊的帳目抄到了一個舊本上,規規整整,抄到東天發白,才倒床上睡。


    來日,一天無事。


    又來日,大姐的對象來了,和大姐在大姐屋裏站一陣,大姐就出來找二姐。


    “鎮上那門親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會後悔一輩子。”


    “我情願。”


    “人家說隻要你同意,要啥給你買啥。”


    “我要彩電他買嗎?”


    “人家連咱娘的棺材都答應置辦啦。”


    “橫豎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鄰村的。”


    大姐車轉身,和她對象一道去和娘說叨一陣子,娘歎口長氣躺床上,大姐和她對象勸一陣,都出門騎車去往鎮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她追到門口喚了一聲姐。


    大姐扭過頭。


    “有啥事?”


    二姐把頭微低著。


    “沒啥事。”


    大姐迴走幾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第六章


    大姐在鎮上出了一點節外生枝的事。


    本來是和對象一道去衣裳販子家迴絕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塊錢販子要迴去,一路上又沒想好迴絕婚事,又不退錢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時,不好往販子家裏進,她就把車子朝二道胡同騎過去。對象說你去哪?大姐說到二道街廁所尿一泡。前邊有廁所,對象說,別跑那麽遠。二道街的廁所好,大姐說幹淨得沒一星躁味兒。於是,大姐上廁所,她對象便立在胡同口,等著大姐上廁所,可大姐剛迸二道街騎了丈把遠,迎麵走來一個老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車。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躺在地上不能動。


    如果這老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罷,可人家孩娃是鎮委會的通信號,和鎮長、書記都極熟,派出所的人沒有不認識的。通信員聽說娘被車撞了,不由分說,用鎮委會的吉普車把娘送到了衛生院。盡管出事地點離衛生院僅有半裏路,還是用了鎮上唯一的一輛吉普車,鬧得衛生院的醫務人員很緊張。這一邊,老婆剛被拉走,派出所就接到一個電話,就派出一個人,把大姐和自行車一道帶到了派出所。


    帶走大姑的是一個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藍,上身是一件自製的粗布白襯衣。這就是處理鎮上日常糾紛的公安員。公安員坐在一張椅子上,問了大姐姓名、事由,說那老婆腰折了,你先迴家取上二百塊錢來。


    大姐身上裝有販子的五百見麵禮,本來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對象在鎮上人很熟,不定這公安員也認識對象呢,所以大姐的膽子稍微壯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塊?”


    “二百還算少,不夠你再添。”


    “我對象也是鎮上的……你不該要得這麽多。”


    有了這話,公安員身子在椅上坐直了,問說誰是你對象?大姐說出了對象的名字,公安員又把背依在靠背上,點了一根煙,說我以為是誰,原來是那個賣煤的。公安員說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辦,你迴去取錢吧。無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車丟在派出所,出門去找對象了。


    對象還在街口等大姐,他聽大姐說了出事前後,先自跺了一下腳,說上個廁所你還挑挑撿撿,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指望因出事,能讓對象在鎮上顯露一下本事,那老婆不就孩娃是鎮委會的通信員?可她沒想到對象反來埋怨她。


    “你難道在派出所就沒一個熟人啦?”


    “人家去洛陽拉煤氣罐兒燒,我咋能認識人家呀?”


    大姐覺得有一厚層失望壓在心頭上。和對象見麵訂婚那一天,也是趕在將過年,大姐本來對婚事不同意,覺得對象醜,個頭還沒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擔條,還又少一個手指頭。可偏那一會,有三個燒磚窯的想買煤,為開春燒窯作準備,一會一個提十斤麻


    油去了對象家,又一會又來一個夾了兩條煙,最後一個到對象家裏來,竟用肩膀扛了半扇紅豬肉,到灶房啪一聲將肉撂在案桌上。這啪的一聲就把大姐驚醒了,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間屋裏間:


    “這都是來送禮?”


    “不送禮哪有煤燒呀。”


    “天……還得了!”


    “人家管著煤,你說誰家燒飯能離了煤?在這個小鎮上,沒有人家不認識的人,沒有人家辦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窩了。”


    大姐臉紅了。


    媒人問:“婚事同意吧?”


    大姐說:“我不是看上了他管著煤廠的煤,不是看上他沒有辦不成的事,見天都有人來送禮,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說:“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為他在鎮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凡是要燒煤的人家,都得見他老遠點頭打招唿,可沒想到這鎮上居然有人不燒煤,象城市人一樣燒煤氣。大姐無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對象,說:


    “咋辦?”


    “沒法兒。”


    “白給人家二百塊?”


    “那通信員還是鎮長的幹兒子,不賠二百還咋辦。”


    大姐說:“那就……賠吧。”


    對象說:“錢哩?”


    大姐說:“你問我要天下哪兒有男人向女人討錢的,何況我還沒嫁到家裏。好意思!”


    “錢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對象丟下這麽一句,就騎車迴家取錢了。


    事情到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覺得對象一見麵不問自己被撞的咋樣兒,手腕上血還沒幹,也沒拉起手腕看一看,說聲快去醫院包一包,第一句話就是上個廁所你還挑挑撿撿,這下你不挑了吧!說到了賠錢他還變臉改色,贅一句錢都不明不白花完了!難道我想撞車呀?我想白白賠人家二百塊錢呀?不管怎樣,錢是由對象出了,大姐覺得委屈,也不好說啥兒,隻能心裏想想。


    可到了對象賠完錢,騎著車子迴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塊到了衣裳販子家,事情忽然就全都顛倒過來了。


    “賠了二百塊?”販子說:“鎮委會通信員算他媽什麽東西,撞他娘一車子就要二百塊,也太他媽仗勢欺人了!”


    販子說著,推個車子便走,不一會兒,就從派出所把那二百塊錢又給取了迴來,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對象麵前。


    “公安員也是他媽的一條狗,我說是我表妹騎車撞了通訊員的娘,他立馬把錢退迴來,說不知道,說沒說透,說透了哪有這麽一檔凡事。”


    這一檔兒事本來都是節外生枝。


    節外生枝卻使大姐看清了一層理:在這個小鎮上,販子比她對象有能耐的多。對象算什麽?花他三五十塊錢就如抽他的筋;不認識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地找熟人,還真地給人家送了二百塊。就這麽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販子了,有些小瞧對象了。就這麽一敗塗地件事,販子問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大姐竟不好迴絕他。


    “你妹子……啥態度?”


    “她說……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沒主心骨。”


    說這話的時候,大姐的對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會販子出門不知做啥兒,對象說,你不是說你妹子死也不同意?我沒說她死也不同意,大姐說,我說她有些不同意。對象說,不同意就幹脆迴絕了。


    大姐說,萬一妹子迴心呢?結這麽一間親戚你不也跟著沾些光?這時候,販子從門外進來了,把一個紅紙包擺到大姐麵前說:


    “讓你妹子去洛陽一趟,買兩套衣裳。”


    第七章


    大姐從桂花酒樓出來已是太陽西偏時,滿鎮都鋪著一層透明的淺紅。有的臨街鋪子都早早關了門。大姐到食品店,買二斤麻糖糕,到街上販子也就結完帳,從樓上滿險酒紅走下來。


    “你幹啥?”


    “我總得到我對象家裏去一趟。”


    “事情……要抓緊。”


    “這號事情急不得。”


    “那你去吧……”


    “我就去了。”


    大姐到對象家裏時,她對象正在掃院子,對象娘在給窗台、門路兒上的花草澆著水。有麻雀就落在澆過水的花盆上,看上去情景極悠閑。然大姐一進門就覺出事情和往日不一樣。往日裏,大姐一入門,對象娘老遠迎上來,先問飯吃沒,再說沒吃我去燒。可今兒,大姐提著糕點到了院中央,對象和他娘還似乎沒看見,連句話都沒送出口。


    大姐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妥當。


    在街上碰見我二姨,大姐說,我二姨三年五年不上街,我領她到飯店吃了一頓飯。


    對象娘不再澆花了。


    “你昨不領你二姨來咱家?”


    大姐進屋把糕點放桌上。


    “新親戚……二姨說不合適。”


    如此也就和解了,對象說吃中飯時家人等了大半晌。大姐說等不上就吃嘛,別總把我當成外人看、這話把對象娘感動得沒法兒,忽然覺得剛才的冷淡不應該,忙把屋裏大姐買的糕點提出來,無論如何要讓大姐提迴自己家,讓自己娘去吃。大姐自然知情理,死活不肯提,最後對象娘就把一包糕點份兩包,大姐便接了一半兒。


    真正大姐和她對象鬧翻是在事情的第二天。


    農曆九月初三娘生日,大姐二姐給娘買了好吃食,兩瓶罐頭,一斤麻片,花了五入塊錢。這些都是從村頭泥屋的商店買迴的,一兜兒,擺在桌子上。大姐這時候已經財大氣粗,兩千塊的存折就裝在她那挨著xx子的內衣小兜裏,還有五百塊現金塞在她枕頭套兒裏,所以她買了那麽一兜東西,又去割迴二斤紅瘦肉,要給娘好好做一頓肉絲撈麵條。娘在屋裏吃著罐頭享受著,大姐二姐在灶房洗肉擀麵條,正忙乎,二姐冷不丁說了一句話。


    “姐,我覺得你有花不完的錢。”


    大姐的手硬在了麵盆上。


    “誰讓你不找一個好對象。”


    二姐洗肉的雙手不動了。


    “非要找上好對象才能有錢花?”


    大姐又開始揉麵了。


    “自古都是男靠雙手,女靠婆家。”


    二姐抬起頭,怔怔望著大姐。


    “你說鎮上那衣裳販子到底比我大幾歲?”


    大姐的雙手重又硬在麵盆上。


    “不是給你說過了,大八歲。”


    二姐移下屁股,端端正正坐下來。


    “我和他結婚,人家會說我找個二婚嗎?”


    大姐扭頭望著二姐的臉。


    “本來他就是二婚嘛。”


    二姐重又低頭洗著肉。


    “他家真有很多錢?”


    大姐的額門上滲出了一層汗。


    “妹子。你今兒咋的了?”


    二姐把手上的油水摔了摔。


    “我和我對象鬧翻了。”


    大姐猛地轉過身。


    “真的?”


    二姐把腰身坐板正。“真的。”


    手上的麵泥刮下來。


    “為啥兒?”


    二姐盯著大姐的臉。


    “為啥你還不知道?”


    大姐過來蹲在二姐麵前。


    “晚了,你晚了妹子……”


    二姐愣了愣。


    “啥晚了?”


    第八章


    農忙時天大事情也是小,農閑時小事情變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終身大事,收秋時被放到一邊,收罷秋立馬就又成了家裏的天大事。事情重新開始是二姐去村街泥屋店裏油,碰到一個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個媒婆後麵進了高中生的家。因為這,二姐醬油也沒打,迴來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裏床邊問了大半天,出來把大姐叫到身邊說:


    “你再去鎮上跑一趟。”


    “幹啥?”


    “老二同意嫁那賣衣裳的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鎮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罷夜飯許久才迴來。迴來時娘和二姐都沒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懸掛著,村落裏有朦朦亮色。秋後的夜已經開始涼,起先娘和二姐在院裏等大姐,後來就到屋裏等。直等到以為大姐不迴來,住到她那煤場的對象家裏時,大姐卻突然推門進來了。大姐進屋不說話,把一大兜麥乳精、蜂王漿、香蕉蘋果、桔子罐頭往桌上一放,說娘你稍等等,就拉著二姐的手腕,進了自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來,然後自己坐到二姐對麵凳子上,頭低著好象極為難。二姐說,大姐出了什麽事?我不去找那販子你要讓我去,大姐說事情全讓你給辦壞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迴事?大姐說想也想不到,難死我了。難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發急,到底咋迴事?你說呀到底咋迴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齡小,大姐終於說,他嫌你年齡小,怕你和她結婚不拿事,幫不了他做一輩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陣,歎下一口氣,說大姐你沒給他說燒飯做衣我都會?說了,說了人家就是不同意。於是二姐坐著弓了一會背,末了突然直起來,說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別為難。話到這,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拉,.把膝蓋頂在二姐的膝蓋上。這事不為難,大姐說妹子你年齡小,模樣在三鄰五村都難找,不愁找不到一個比他好的對象來。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膽子那麽大,當著我麵就敢說你妹子年齡小,你的年齡大,你要嫁給我,這房子家產就都成你的了,要啥有啥,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癡癡地盯著大姐看。


    “你咋說?”


    大姐把雙手擱在二姐的膝蓋上。


    “你說我咋說?”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經經站起來。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對不住對象家的事。”


    這時候,娘在上房等不及,從外麵走,問說咋迴事,大姐說人家嫌妹子年齡小。娘靜默稍息想一陣,問說桌上東西誰買的?


    姐說我買的。娘說不是你對象買的呀?大姐便深長地歎口氣,說


    紙包不住火,久過河總要濕腳,實說了吧娘,我對象那人心不好。


    一說給咱家買東西,他又摔盤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氣,總把我買迴的東西說成他買的。其實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著咱家燒,別的啥也沒買過。


    聽了這話,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幹木頭。


    “睡吧娘,”大姐默一陣子說:“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沒睡。


    過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鎮上,夜裏沒迴來。第二天一早到了家,一進門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見了一個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迴來一模樣,哭的死去活來,把臉埋在娘的被子裏,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後娘不勸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頭。男人們不是好東西,大姐罵著說,我今兒去鎮上才知道那該死的斷指頭的前幾天又和別的閨女訂了婚,再過幾天就成親……


    說到這,娘直直立著沒有動,滿臉灰白色。


    二姐突然說:


    “他和別人結婚,你就和那衣裳販子結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販子結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買的大紅羊毛衫送給二姐穿。二姐說,大姐你有了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給我吧。大姐猶豫半晌,就從箱中取出來給了二姐。那一天,販子用兩輛小車、三輛大車來接新娘子。小車送客,大車拉嫁妝。嫁妝都是販子買好拉到村莊裏,出嫁這天又排排場場裝車拉迴去。大姐上車時,扶著娘的肩膀哭。娘說別哭了,去過你的日子吧,以後一定要把你妹的親事記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說我記到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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