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雲決醒過來的時候,帳篷內正有雲可兒和一名軍中醫官窸窸窣窣的對話聲,但聽見雲可兒一五一十的向醫官悉心討教護理、煎藥以及辨識草石的竅門道理。


    修行得久了,每每從睡夢中醒來,總是神先迴體。


    邊雲決這才睜開眼睛,掀開皮褥起身。


    雲可兒看見,欣喜的奔了過來,說:“你終於醒了?”


    軍帳極大,邊雲決細細觀察之後,已經發現必是大統領狴犴的軍帳。內中藥香彌漫,在軍帳角落,有火把點著,下麵的爐子“唿唿”的清響,藥香正是從那裏發散出來的。


    雲可兒奔過來,挽著邊雲決的手臂,兩個人走了出去,走之前雲可兒向藥爐旁邊的醫官說了一句:“勞煩您了!”醫官連忙擺手。


    出到外麵,才發現天又臨近傍晚了,夜色漸漸濃鬱起來。


    雲可兒輕輕的說道:“你暈倒以後,可把我嚇了個半死。大統領連忙叫人把你抬迴來,並且親自為你察看身體,說你前些日子中了毒了,餘毒未清,精氣虛弱,經過一晚上的鏖戰,難免就脫力了。不過沒什麽大礙,當然,還是得精心護理方才好。”


    邊雲決遙望四麵軍武,說道:“可兒,戰場旁邊,我想去看看。”


    可兒道:“看看?為了避免附近有疫情蔓延,那邊已經清理幹淨了啊。再說,你還有藥沒有吃呢,這藥熬了整整一天。”


    邊雲決道:“先讓藥涼著吧,講道理我從小到大還從沒吃過藥。”


    雲可兒一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可不能不樂意!”


    邊雲決點頭。


    夜深,人靜,草原疏蕭。


    邊雲決和雲可兒分別騎著兩匹馬,緩緩往屏山處行去。


    屏山腳下,前日熊羆帶邊雲決來的坑道,埋著的軍武忠骨又多了許多。


    邊雲決下馬,往前麵走,又迴頭對雲可兒說道:“可兒你別跟過來了,我知道你畢竟不習慣看這樣的場麵。”


    雲可兒點點頭,也下了馬,看邊雲決走到那邊。


    漫漫草原,既不聞鳥聲,也沒有狼嚎,隻聽見風吹草木,唿唿作響。


    邊雲決到了近處,站著凝視了半晌,一身黑色,仿佛與這夜幕要融為一體。雲可兒望向四處,四周全無光亮,隻有隨風帶來的陣陣涼意。


    忽然,邊雲決跪了下去,雲可兒透過夜色看得並不是十分分明。


    一柄殘存的斷劍,一具破損的盔甲,隨手偶得,邊雲決拿在手上,緩緩的摩挲,細致而漫長。


    風越發的大了,兩匹馬兒因而有些躁動,馬蹄踢踏。雲可兒連忙安撫兩匹馬兒。


    但聽見邊雲決劍擊盔甲,悠悠長歌:


    “逆陰陽,談甚霸道?看世間,曾不欲,繁花似錦。飄然一劍,撩*亂紅塵。居得然而知己,朝日朝,掃雲煙。風波乍起,君我相安。


    瀟瀟兮,雨樂紛飛。金石其鳴,鸞鳳如夢。霧與千尋,蛟龍豔舞。灑家本從江山過,方外人,方外客。


    勿忘我,我以我,酬樂軒轅。若夫人雲亦雲八千裏,障目乎天地,蕭蕭兮將種無名,悲歌疏曠,洋洋乎象宇,狂絕兮鴻鵠。走沙裂石,縱聲滄海江湖,獨行大江明月,攬情仙色,此樂何極!


    斯人也,不願天涯思過客,但使君王兩不誤!”


    昔日舟船之上,邊鋒、長風、邊雲決三人,長風曾經彈劍而歌,邊雲決隻聽了一遍便牢牢的記下了。


    隻是長風歌而詠,遠振豪邁,而邊雲決卻嘯而嗚嗚然,在這荒野之中,似乎有孤魂野鬼相和。


    邊雲決歌完,依舊跪在原地,久久凝然不動。


    遙遠處,雲州東北方向,臨海一處灘塗,整整齊齊的立著將近一百座墓碑。


    碑側墳墓,不過用石塊壘起。


    碑上無字,依稀有潮漲潮落留下的鹽漬痕跡。


    邊鋒一個人,小心翼翼的為每一塊墓碑擦拭上麵的鹽漬、水草和貝殼。


    早潮晚汐,海水從這些墳塋旁邊一一經過。


    身處沙地,墳塋常壞,想必內中的舊鬼,也時常不得安寧。


    但是邊鋒麵無表情,不辭勞煩,每座墳塋上麵又添了不少新石。


    一人立灘塗,啾啾言無聲,獨與群鬼語。


    邊家一幹人等,在上麵看著,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忙。


    一夜過後,邊雲決聽到身後傳來響聲。


    轉身過去,狴犴也在凝視著他。


    兩個人繞著戰場,緩緩向軍營方向迴去。


    邊雲決問道:“可兒呢?”


    狴犴道:“半夜的時候就睡著了,我命輝瑞把她抱迴了軍營。”


    狴犴感慨道:“愛情啊,這世間最莫名其妙的情感,到底是什麽在維係它的存在呢?”


    邊雲決道:“大統領是過來人,難道也不知道麽?”


    狴犴道:“我是在說雲小姐和你。”


    邊雲決頓時臉上一窘,有些火辣辣的感覺。


    狴犴道:“我也曾年輕過,卻從來沒有經曆過那種感覺,我能想到那種滋味,應該是一種飄飄然的美妙境地,但這卻對我沒有絲毫的吸引力。不然,我也跟邊鋒一樣,至少留下一子半女。”


    邊雲決道:“那是大統領誌趣高潔,故不流於俗物。”


    狴犴輕輕一笑,道:“你跟你父親卻不相同,喜歡誇人。”


    邊雲決問道:“怎麽,您跟熊統領都跟我父親是舊識嗎?”


    狴犴道:“豈止啊,當初我自認為和你父親相交莫逆,除了雷霆,他是我第一個打心眼裏欣賞的人。”


    邊雲決看了看狴犴,道:“大統領看著卻像是我父親的長輩。”


    狴犴兩根眉頭搖了搖,道:“怎麽我看著很老嗎?”


    邊雲決道:“我父親看起來要比您年輕得多。”


    狴犴道:“在這軍營裏麵,從來沒有人跟我討論過這樣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老。不過你父親四十幾歲初到雲州,在雲州蹭蹬了十年,我不過癡長他幾歲而已。”


    邊雲決暗暗沉吟。


    狴犴說道:“照你說的,想必邊鋒依舊年輕,匆匆歲月二十載,仍然不曾在他臉上作何加減。既然如此,那我便托大,將他視為忘年交吧。”


    邊雲決道:“忘年交?”


    狴犴道:“我跟邊鋒可以是忘年交,跟你自然也可以是忘年交。”


    邊雲決道:“小子懂得敬大統領,卻不知道怎生與大統領相交,況且我尚年幼,怎能與父親比肩?”


    狴犴道:“當年你父親既不說人壞,更加不說人好,你相比他,卻會說些奉承話,但你又能想著在這新鬼初下地之夜,靜靜的在荒野跪上一晚上,所以你骨子裏其實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說些好話,不過是討些好來,出於對長輩的尊重而已。我看到你,便好像看到了他。二十年倥傯而過,他不來看我,我卻看到他了。”


    邊雲決道:“當年的你們,到底是什麽樣的?”


    狴犴一笑,道:“當年的我們,如今細想,可真像是一場夢而已。不知不覺之中,我已偶然自稱老夫,但想起那時,隻覺得那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邊雲決猶然幻想,狴犴道:“當年妖獸肆虐,你父親和雲家的雲雅,不過兩個人,卻共闖十萬大山。雲雅向來特立獨群,不足為怪,可是你父親領兵多時,卻也跟著他胡鬧。如今看來很有勇氣的做法,在當時堪稱大膽。要知道一直以來,我們對自己麵對的敵人知之甚少。妖獸就仿佛層出不窮一般,讓我們疲於應對。”


    邊雲決道:“妖獸?我出生之前妖獸便久已絕跡了,長大以後不過在深海見過一兩隻海中異獸而已。”


    狴犴道:“如今妖獸洪潮,恐怕要再度襲來了。”


    邊雲決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前日大統領為何輕斬手下軍士?”


    狴犴看著邊雲決說道:“你邊家昔日也曾為軍武世家,那麽我問你,邊家又當如何?”


    邊雲決道:“邊家是軍武世家的事我尚且知之甚少,其他的,我更是一無所知。”


    狴犴看著邊雲決說道:“我記得你說過,軍人是最苦的職業。”


    邊雲決道:“因為我能深深感受到他們的痛苦。他們如同寶劍的鋒刃、城池的高牆、圈舍的柵欄,總是直麵最直接的苦痛。這是民眾的大幸,卻又是他們的大不幸。”


    狴犴點頭道:“在遙遠西土,有這樣一個傳說,天上的眾神,製作了一個魔盒,將苦痛都裝在裏麵,這樣人世間就沒有這麽多的苦難。我想這群孩子就是一個人造的魔盒吧!”


    兩個人朝上天望了一眼,天色昏灰,仿佛真有眾神在上方凝視。


    邊雲決道:“既然大統領也這樣說,那為什麽還要對他們有這麽多的苛責?”


    狴犴說道:“輝瑞,我那個副官,他應該跟你說過吧,這是一群逃兵,你說他們為什麽要當逃兵呢?”


    邊雲決想了一會兒道:“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害怕?”狴犴笑了,道:“好吧,也是害怕,也確實是害怕戰死沙場。但是他們卻不是害怕戰死沙場無人問,正因為是有人在家中翹首等待。他們不是貴族,他們隻是貧民,所以天地很小,在小小天地裏麵,僅有的那幾個人,才是他們真正想要守護的。”


    邊雲決道:“既然如此,那小子越發不理解了,他們何須留下來,為貴人們出賣血肉?”


    狴犴道:“老夫要做的,是讓更多人守住他們的小小天地,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也是老夫經常想要表達給他們的。誠然,老夫身為這龍騎統領多年,看著光鮮,有時候卻也得做一些肮髒事情。但一把寶劍既然出爐,如何能不沾血汙?”


    邊雲決默默道:“這就是他們逃不走的命運?”語聲喃喃。


    狴犴靜靜的等著邊雲決迴過神來。


    邊雲決迴過神來,忽然問道:“大統領,這些軍武,你愛他們嗎?”


    狴犴看著邊雲決的眼睛,邊雲決是那般的認真,讓狴犴的內心不由得一震。良久,他方才說道:“愛的。他們就像是我的孩兒一般。”


    邊雲決道:“大統領身為龍騎統領,修為豈有等閑?我記得有這樣一句話‘縱橫九萬裏,風流三百年’,說的便是修行之人。然而大統領年不過半百,發際卻已斑白,臉上已顯凋零。大統領說的雖然是軍武們的苦痛,小子妄自猜度,恐怕這也是大統領自己的苦痛吧?”


    狴犴看著他,這稚嫩卻又執著的麵孔,不由輕輕的笑了。


    狴犴輕輕的吟誦:


    “天涯兩岸知彼處,


    江秋風冷,


    無以為意,


    山綿水長鷓鴣。


    縱橫稀疏縫衣舊,


    雁傳萬金,


    愁送千裏,


    杏中仁生老樹。


    紅顏不見應消瘦,


    青絲結發,


    十年白花,


    春去朝朝暮暮。


    涼酒濁杯月無語,


    晚襟清宿,


    縱老馬識途,


    惆悵人還無故。”


    邊雲決聽了幾句便聽出來了,這是昔年邊家始祖——邊延雷所口占的一句短詞。


    邊家始祖,邊延雷的一生,以平凡起句,鋪墊平平,人至中年,卻峰巒驟起,漸入高處,終於在晚年淩絕峰巔。


    當年,邊家定居山村,世代農桑。邊延雷卻得蒙一貴家女垂青,青絲少結發,結為一世夫妻。後來邊延雷出外闖蕩,匆匆華年,再迴首時,斯人卻已逝。


    即使是迎娶了皇家公主,兒孫滿堂,邊延雷卻依然對舊妻念念不忘,要自己的兒子們永遠記住她。這些事情,在《邊氏大同風伐》裏麵略有提及。


    邊雲決笑問道:“這是我邊家老祖殘留當世的文墨,大統領卻如何知道?”


    狴犴卻沒有迴答,這首詞經常在他心中迴環,此時他突然吟誦出來,不過受胸中一股氣息激發而已。


    當年,雲州易主之事發生,狴犴縱然一向自詡為雲州守土之將,但他同時也是雷家“一個老奴”啊,讓他如何相幫?不久之後,雷家討伐西南諸城,鳳尾城罹遭大難,邊鋒隻身入雲州,代表邊家向雷家俯首稱臣。但是與之一向深交的狴犴,他卻沒有拜訪。


    狴犴知道邊鋒在怪他,但是他能怎麽辦呢?他在喝酒,日飲百杯難自醉。


    狴犴知道邊鋒心中的恨有多大。


    但是邊鋒卻在臨行時,委托人送來一封書絹,上麵就書寫了這樣一首短詞。


    狴犴看完不由得大笑,酒淚入肝腸。


    邊家延雷為什麽沒有迴家?因為他迴不了家,這是他心中的誌。


    狴犴曾經於軍中跟邊鋒對睡夜談,邊鋒自然也明白狴犴心中的誌。


    狴犴不由得連連大聲歎道:“邊鋒知我!邊鋒知我!”


    狴犴從始至終,不過是想做好一名“守土之將”而已。


    此後,他帶領軍武,遠鎮邊土,二十年不曾迴過雲州。


    邊雲決道:“惆悵人,還無故啊……”


    狴犴拍了拍身邊邊雲決的肩膀,相比斬將殺敵的軍武同僚,邊雲決的肩膀還尚顯稚嫩輕薄,但參天之木,雖尚無沉磊柯節,然已有崢嶸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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