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城城府待客長廳,雖然軒敞,此時油燈昏暗,燭火間隱隱綽綽將人影投映在青石牆壁間,竟有一種悲戚寂寥之感。


    皮膚青白雙眼窄小的瞿鶩此時正坐在長桌正中,靜靜地等待著上門來客。不同於上次設宴時瞿鶩身後腰肢徐徐盈動的侍女,此時長廳之中每隔五步便佇立著甲胄精良長劍寒冽的護軍。瞿鶩猶如泥塑般靜止,唯有雙眼透著精光死死盯住眼前桌上的一盞獸紋青銅油燈,目光緊隨躍動翩躚的燭火,突然火焰像是受到一陣疾風,急切顫抖了兩下倏地熄滅。瞿鶩看著赤紅明亮的火焰此時化作一縷融於空氣中的青煙,低沉沙啞得自語:


    “來了。”


    瞿鶩所言極是,話音未落,齊塵特有的那種帶著浮誇與做作的嗓音嚎啕著湧進城府待客大廳,在青石燭光間響動:


    “哎呀我那可憐的秦鹿秦大人,你的命怎麽那麽苦!前腳剛大發慈悲將家族產業悅龍客棧賤賣給我們靈陸九雀族尊貴的小王子阿奇嚕嚕果大人,後腳便被護軍大人冤枉,越過監察府,直接綁到了這裏。天殺的,誰說好人有好報?秦大人你千不該萬不該,偏偏得罪了一城之主,都說城主瞿鶩大人陰狠狡詐,你這麽做,豈不是不作死就不會死嘛!”


    瞿鶩未語,一旁的管家葛朗脫口嗬斥道:“刁民吃了豹子膽!竟然敢如此誣陷瞿鶩大人。來人,給我抓住他們,押至地府,與姓秦的一道,私刑伺候!”


    話音未落,一團火球倏地襲向葛朗,其勢之迅至疾,眨眼間剛剛擦過葛朗的鬢間,轟向葛朗與瞿鶩身後的青石牆壁,登時巨響,炸裂出半人高的深洞。


    碎石迸濺,長廳內的護軍同一時間拔出長劍衝向進犯的幾人。齊塵卻如入無人之境般衝在最前,牤觖和苶軒一左一後緊隨而至。眼看兩側護軍長劍揮至眼前,齊塵突然急停止步,將腰間的一柄長劍抽出,舒展了下胳膊,看著眼前十數丈之遙的瞿鶩,估量了下距離與自己的力量,搖搖頭將長劍遞給身後的苶軒。苶軒接過長劍嘎嘎一樂,隨手一丟,長劍化箭,直飛向瞿鶩。


    “保護城主!”葛朗大吼一聲,身後幾個侍衛橫檔長槍交錯在瞿鶩麵前。長劍映著燭光筆直襲來,直直插入瞿鶩眼前的長桌上,將剛才定睛凝視的油氈燈力劈兩半。


    瞿鶩仔細望著眼前的長劍,心下駭然,他認出了齊塵身後蠻子扔來的這把劍。


    二十年前,玄觥出世,天搖地動。瞿鶩眼前的這把名劍的主人,正是沌元門宗主驍爵。


    瞿鶩死死盯著眼前的長劍玄觥,良久,目光從劍身上移向眼前被護軍團團圍住的齊塵,低沉得說道:


    “驍爵曾說,劍在人在,人亡劍亡。此時玄觥出現在異陸人手上,他怎樣了?”


    齊塵無所謂得聳聳肩,右手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瞿鶩眼中的精光銳減,好似在這一瞬間生生蒼老了十年:“我和他仇怨糾纏二十年,沒想到這家夥最後竟死在異陸年輕武士手上……這麽多年我無數次幻想他死去時的情景,卻不曾料到此時聽到他的死訊,心裏卻沒來由得有些感傷。很多時候,敵人的存在比起親人的存在,更能激起生的意念。”


    齊塵撇撇嘴,沒說話。


    “大人,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一旁的葛朗冷汗未盡,剛才被苶軒突如其來的火球嚇得心有餘悸,此時湊在瞿鶩耳旁小聲提醒道。


    瞿鶩點點頭,看著齊塵:“這麽說,你們劫走了沌元門的鏢?”


    “沒劫,千桶淡水當場銷毀。”齊塵不顧瞿鶩與葛朗聽到這話時心痛的吝嗇表情,自顧自言,“另外,沌元門已經不複存在。華路武士,在蠻魔麵前,不過爾爾。”


    齊塵拍拍苶軒的背,苶軒嘎嘎一樂,雙拳緊握,肌肉虯接,渾身赤紅魔能湧動,猶如上古神人之威,強大的氣場迫使周身的武士不自主倒退半步。苶軒大喝一聲,掌間赫然湧動出兩股龍形火焰,來勢洶洶,欲將天地焚滅般將周遭護軍的長槍長劍席卷至烈焰之中。


    一時間大廳內鴉雀無聲,荔城駐軍士目瞪口呆得望著眼前巨人般身材的苶軒,啞口無言。


    齊塵很滿意這樣的效果,臨行前特意囑咐苶軒隻能炫技,不能傷人。人一旦不傷,複仇的情緒便不會被撩起,剩下的,便隻有驚懼。


    然而齊塵的小伎倆能唬住荔城諸位護軍,卻瞞不過狡詐陰險的瞿鶩。齊塵此番前來,雖然氣勢洶洶,拋火球扔飛劍炫魔技,實則下手卻極講究分寸,並沒有殺意,瞿鶩看在眼裏,自知齊塵想要營造的是什麽效果,索性開門見山:“布穀布穀察大人苦心做了這麽多,甚至不惜成為劫道的麻匪,是鐵了心要在我荔城借旱災大發橫財?”


    聽到瞿鶩如此發問,齊塵雙手作揖恭敬長拜:“瞿鶩大人明智。隻是這筆橫財,我們九雀族萬萬不敢獨吞,這些時日所作所為,隻是想將這筆橫財,與大人同享。”


    “嗯?”瞿鶩聽到齊塵的話,身形向後依靠在椅背上,緊繃的眉眼漸漸鬆弛,眼神卻依然精光四射,看著齊塵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曾說過,一塊價值五枚金元的風係魔晶可以提煉出數百升純淨的淡水,大人對此嗤之以鼻,認為我不曾體會過普通百姓的生活疾苦。然而我想問大人一個問題,”齊塵看著瞿鶩,“若是一旦停止供水,改為明碼標價得賣水,百姓會怎樣?”


    “絕水相比斷糧,迫害尤甚。若真如此,百姓隻會起義反抗。”瞿鶩不以為然得看著齊塵,“我身為荔城城主,自然知道百姓生活的底線在哪裏。你之前所言,五枚金元購買百升淡水,實不可取。”


    齊塵抱歉得擺擺手:“之前所言,是我與大人初相識,言語間必有藏私,望大人見諒。其實我這套機典,通過風係魔晶帶動機械運作,不僅可以利用蒸餾技術快速獲得上好純淨的蒸餾水,同時過濾的粗鹵通過加工,可以製得上好的私鹽。”


    “私鹽?”瞿鶩眼角微動。華陸對於私鹽管理甚嚴,販賣私鹽者往往麵臨終生的牢獄之災。奈何官鹽價格奇高不下,黑市上往往用官鹽三分之一的價格便可以購得口感更好的私鹽,是以荔城近海,為了生計而私自製鹽者絡繹不絕。瞿鶩多年來穩坐城主之位,自知百姓麵對疾苦的底線與華陸王室的逆鱗範疇,多年來遊走其中,麵對販私鹽的行商,往往采取不管不問的默許態度。


    齊塵點點頭:“我這套機典,可以同時產出淡水與上好私鹽。不瞞大人,此時在悅龍客棧後花園中,這套機典已經在運作調試之中,我與九雀族尊貴的小王子一道前來,將這套賺錢的法子奉獻給瞿鶩大人,難道瞿鶩大人還在懷疑我們遠道而來的誠意嗎?”


    瞿鶩想了想,說道:“在商言商,既然諸位大人有如此的機典,大可自己發財,為何還要與我合作?諸位可知華陸王室對於販私鹽的刑罰之重猛於豺虎,若是我瞿鶩大人以身試法,下場定不堪設想。”


    齊塵笑笑:“大人多慮了。我們將這套機典奉獻給大人,自然有所期。所期之事,不過是希望大人配合悅龍客棧前任老板秦鹿,演一出苦肉戲。”


    “苦肉戲?”


    “是,唯有苦肉戲,才能以儆效尤殺雞儆猴,拿秦老板開刀,最終才能從百姓口袋裏,把錢賺出來。”齊塵看著瞿鶩滿臉笑意。


    ……………………


    第二天,荔城百姓間一片嘩然,掀起波濤駭浪的,不是別的,正是如齊塵所計劃的,荔城禁水。


    城外幾處水井已派重兵把守,葛朗站在臨時搭建的台上向不斷湧向這裏的荔城百姓一遍又一遍念著城主瞿鶩的公告。大意無非是華陸王室救災巨輪與旁鄰城池的淡水車隊接連被山間麻匪劫持,為抗擊麻匪,節約荔城僅存的淡水資源,瞿鶩特此下令禁水,通過賣水集資剿滅麻匪,價格為一桶淡水十個銀元。十個銀元雖然不多,對於貧寒的底層百姓而言也是幾天的口糧,一時間百姓嘩然。


    荔城百姓活了大半輩子,從沒有聽過賣水之事,一時間恍惚、不安、躁動的情緒此起彼伏,不解與抗議的聲勢逐漸在湧動的民眾間蔓延。就在暴躁的情緒上漲到起義叛亂的臨界點時,一聲激昂的話語在人群中響起:


    “瞿鶩老賊,搜刮窮人錢財,良心被狗吃了!這筆錢,我來付!”


    百姓紛紛看去,發現嚷話的正是前一天為小女孩出頭的富商秦鹿。


    秦鹿從人群中緩步走向瞿鶩的貼身管家葛朗,義憤填膺大義炳然得說道:“是不是剿滅了麻匪,就不再禁水賣水了?”


    葛朗點點頭:“剿滅麻匪,王室的救災巨輪與旁鄰城池的救災車輜,自然可以抵達荔城解百姓疾苦,城主瞿鶩大人向荔城百姓許諾,一旦旱情緩解,抑或麻匪已除,自會解禁淡水。望百姓體諒……”


    “體諒個屁!”秦鹿破口大罵,看著葛朗滿腔正氣,“這個錢,我出了!百姓們,依然是每天人均一桶淡水,所有買水的錢,全算在我頭上!”


    “喲!要當出頭鳥?”葛朗看著秦鹿,眼神急轉,想了想點點頭,“剛把你從荔城城府大牢裏放出來,還是這麽不識時務得跑到這裏攪局。好,就成全你,逞英雄,我看你能撐到幾時!”


    人群中的百姓紛紛向秦鹿千恩萬謝,提著木桶在水井邊汲滿淡水,走到一旁記賬的府司前,在賬簿上按下手印。秦鹿站在府司身旁,滿含笑意得對一個又一個前來打水的百姓點頭致意。


    不遠處的葛朗冷眼看著秦鹿,不屑得哼了一聲:“作秀的濫好人,跟我這耍威風,接下來有你的苦頭吃。”


    葛朗的話很快應驗。荔城雖然人口在華陸諸城不算眾多,但素有“南珍珠”盛名的它地處華陸南域沿海,商貿發達,亦有二十萬貧寒百姓。雖然十枚銀元對於巨賈而言隻是九牛一毛,但乘以二十萬這龐大的基數則實為可怖。


    年輕的貧寒百姓往往將一家人的水量打走,不出幾個時辰,秦鹿身上的金票便全繳給賬簿府司。一旁的葛朗見狀忙忍不住冷言嘲諷道:“秦大人逞一時威風,圖口舌之快,此時卻已花掉近萬枚金元,不知身上是否還有錢票可解百姓之渴?要我說,秦大人已經為荔城的旱災盡了綿薄之力,愛民之心百姓已經看在眼中,何不就此停手讓百姓自掏腰包?我聽說秦大人愛女正在華陸王室學習琴棋之藝,花銷自不薄,何以將金燦燦的金元浪費在百姓身上?”


    “住口!隻有你和瞿鶩這樣以權謀私、一心斂財的吝嗇之人才會想到剝削窮人的錢!”百姓麵前,秦鹿義正言辭得嗬斥道,“即使變賣家產,我也定要助荔城百姓共度難關。”


    秦鹿向身邊得力心腹低聲囑咐了兩句,隨機向仍在排隊打水的百姓朗聲道:“我的朋友,我的夥伴,在這裏我秦鹿向諸位保證,隻要我身上還有一枚銀元,就一定有諸位一口水喝。我要讓荔城百姓知道,這座城裏不是隻要為富不仁的巨賈,同樣也有一心向民的商人!”


    “好!佩服!”“秦大人是恩人!”一時間百姓擁戴的唿聲四起,一波波感恩戴德的聲浪中葛朗看著秦鹿,滿眼裏盡是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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