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黎麵上一熱, 張了張嘴, 正想說什麽,懷裏的小女孩突然發出了點小小的聲響來。


    這個時候若能清醒過來無疑是好事,但是沒有強大的意誌的話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所以神黎第一反應是去查看對方的情況, 然而她剛低下頭去, 兩眼就一黑,下一秒,她看到的是不算熱烈的日光,以及遊走在和煦空氣中的塵埃。


    適應黑暗的視網膜驟然落下光線,有一瞬炫白得刺眼,神黎抬手擋在眼前, 好一會後才張開五指, 透過指縫去看。


    眼前黯淡的光是不太燙人的溫度, 像從浸了彩墨的細沙中撈起的一樣, 透著淡淡迷蒙的色彩。


    正從那前方唯一的一扇石窗外蔓進來。


    眼睛前後接收到的景象天差地別,神黎的喉嚨下意識發出困惑的聲音來。


    與此同時, 她聽到了熟悉的嘶鳴,很顯然, 那是一種鳥獸野怪的聲音,淒厲又悠長。


    但是,那古怪的叫聲卻讓神黎幾乎跳起來,當她的身體動起來的時候,神黎才發現自己正握著傘,坐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視野中所處的環境是一間曆經風殘雨蝕的石屋, 幾乎看到它的一瞬間,神黎就知道,早些年的時候,這幢建築因某一夜的大風塌了一角基建,現在已經陷了一些在黃沙裏了。


    可是傾斜的角度卻並不妨礙她的觀察。


    她看見窗外閃過鳥獸光怪陸離的影子,風吹起來有淡紅的沙夾雜其中。


    而屋內的牆角整齊地堆積著一遝又一遝古舊的書籍,神黎知道裏邊記載著無數她熟悉的故事。


    有青翠的藤曼沿著裂了縫的樓牆攀爬,腳下的地板踩起來是空曠的聲音,而窗台上正放著雪白的花。


    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有關於徨安的一切。


    這是在做夢?


    神黎愣住了。


    她記得,她剛才是在……


    噠噠的腳步聲打斷了神黎本就遲鈍的思考。


    心中隱約有了個不可思議的猜想,神黎呆呆地望過去的時候,還是差點停止了唿吸。


    但是來人卻不懂她此時的心情,正懶懶倚著門扉,抽著煙鬥朝她笑道:“嗯?醒了?”


    空氣中頃刻間彌漫開來的煙草氣息是那麽熟悉,神黎卻發不出聲音去迴應。


    於是,那人便踏著長靴施施然地走來了。


    雪白的旗袍依舊是記憶裏最聖潔的模樣,神黎看著橘發藍眼的女性走到了麵前來,輕輕撫上了她的臉:“怎麽了?睡傻了嗎?”


    臉頰處傳來的觸感是幾乎快要被遺忘在時間長河裏的柔軟與溫熱,真實得不像以往的夢境裏的那般飄渺。


    神黎的所有神思幾乎一瞬間都陷在了她含笑的眼眸裏。


    完全無法思考。


    時間好像就此停住。


    偏巧她還在繼續道:“之前答應你說醒來後給你講故事後續的,我們繼續吧。”


    她輕柔的聲音一如既往,講故事的姿態也依舊那般知性遼闊。


    神黎幾乎陷落。


    然而,當她講沒幾句時,神黎卻突然張開雙臂攬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江華……”神黎埋在她的腰間,悶悶地喚她的名字:“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了。”


    於是,對方不得以停下了聲音:“嗯?我記得我是第一次講啊。”


    她撫著神黎的頭笑道:“難道是活得太久了,我的記性也開始不好了嗎?”


    “不……”神黎輕笑著將她攬入懷中,與她十指相扣:“是我長大了。”


    江華旦笑不語,神黎便輕輕蹭著她的鼻尖撒嬌道:“江華你能和我講講除了這顆星球上的、除了這些書外的故事嗎?”


    分不清是記憶中哪一天的清晨或午後,江華微微愣住了。


    然後,她那張與神黎相似的麵容上扯開一抹無奈又愧疚的微笑:“抱歉呢,神黎,我從沒離開過這顆星球,我也沒見過外麵的世界,老實說,就連平時我和你說的那些,我所知道的那些,也僅僅是書上看來的,我沒真實見過那些,所以不知道要怎麽和你說。”


    她的笑容中,是那些年裏神黎未曾察覺的寂然與落寞:“是不是失望了?”


    神黎卻笑著搖了搖頭。


    以前的她是怎麽迴答江華的呢?


    「不,一點也不失望,我隻要有江華在就滿足了。」


    但是這次她不想再那麽迴答了。


    神黎笑道:“那這次,換我來給你講故事吧。”


    “講屬於我的,徨安星外的故事。”


    ……是的,她已經長大了,她的掌心不再比江華小,她能夠張開雙臂將那纖細的人盡數攬入自己懷中了。


    她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童,她已經在十多年前追隨著她走出這顆星球了,她給予了她走遠的勇氣,她的足跡已經踏遍十方春冬了。


    她已經變強了,能夠帶她遠去,能夠保護她了。


    不多時,江華難得明媚的笑聲洋淌在溫暖的日光裏:“哈哈哈哈哈,真有趣,這麽說來,我以後會和一個禿子結婚,還會有一對兒女是嗎?”


    神黎微笑著點點頭。


    可是看著她的笑容,江華的笑容卻小了下去。


    她近乎安撫地擁住神黎:“這是剛才做的噩夢嗎?”


    神黎愣了愣,不懂她為什麽這麽說。


    江華輕撫著她的臉頰笑道:“嫁給一個禿子,難道不是噩夢嗎?”


    好像也是。


    神黎讚同地點了點頭。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頭發濃密的家夥十幾年過去後會成為一個禿子呢?


    神黎這麽想著時,江華便笑了起來:“不過我也不是那麽有偏見的人,如果真的會嫁給一個中年禿頭的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她說:“我隻要在他變禿前幹掉他就行了。”


    “……”神黎安靜了一秒,點了點頭。


    嗯,江華說的都是對的。


    不過……


    神黎微笑地斂下眼睫。


    她卻連那個時候都沒有等到呢。


    下一秒,神黎的臉突然被抬起,視野中是江華神色淡淡的麵容:“在你的故事裏……”


    她的表情中是一種讓神黎不知所措的難過:“我拋棄這顆星球,拋棄你了嗎?”


    神黎愣住了。


    仿佛無法再直視她,江華從她懷裏退了出去,踱著步子走到窗邊去,神色寂寥地抽起煙來:“離開拋棄你什麽的,真是噩夢啊……”


    她正在撥弄窗台上采摘的雪白的花,那是她最愛的花:“別怕,神黎,我會一直一直陪著……”


    “沒有,你沒有拋棄我。”但是神黎突兀地打斷了她。


    曾經多麽歡喜聽到她這句話啊。


    但是現在……


    神黎奔上去抱住她。


    ——她不想再讓這句話成為她們彼此的束縛與枷鎖了。


    哪怕是在夢裏……


    神黎將頭輕磕在對方的肩頭,道:“我們依舊是家人,我們成為了家人,我們永遠是家人。”


    ——她也希望這個陪伴了她將近千年的人,可以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不要再顧慮、遷就她這個任性的孩子了。


    聞言,江華卻沒有迴頭,她隻是笑道:“你在哭嗎,神黎?”


    “沒有。”神黎依舊倚著她的肩頭。


    清風吹來,煙霧彌漫。


    她們以輕擁的姿態站在窗邊。


    有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蝴蝶扇著翅膀,穿過了窗前,穿過了日光。


    其中,江華的聲音含著寂寥的笑意與輕歎,打破了她們之間的沉默:“曾經我以為,沒有我你會活不下去呢。”


    ——那個脆弱又寂寞的孩子……


    她笑道:“是什麽改變了你呢?”


    神黎抱緊了她:“是與你的約定,是你給予的牽絆……”


    ——已經長大了啊,江華。


    她說:“所以,你曾經說過的寂寞的感覺,我好像也稍稍懂得了。”


    她現在好像終於能懂得當初江華為何會與神晃離開了。


    聞言,江華一愣,又道:“已經有了無論如何也想一起活下去的人了嗎?神黎。”


    “是的。”神黎毫不猶豫地迴答她。


    於是,兩人間又有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後,懷中的人終於迴過頭來了,她以打趣的口吻輕快地笑道:“誒呀呀,看樣子短期內你是不會來陪我了,稍稍有點寂寞呢……”


    跨越了死亡而來的人,在古老的夢境中,依舊如生前那般鮮明:“但是沒關係,你就繼續走下去吧,等到累了再來找我,到時候,再來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神黎不禁也微笑起來,湊上去蹭她的流蘇耳飾和橘色的鬢發。


    一切都是真實得讓人沉淪的觸感。


    與此同時,江華的聲音開始飄遠:“神黎,地球的海真的很漂亮嗎?”


    “嗯。”神黎一邊應著她,一邊去親吻她青藍的眼,以及額心。


    惹得她再次溫柔又明媚地笑出聲來:“那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去吧。”


    “……好。”神黎微笑地伸手蒙上她那雙眼睛,然後抽出傘柄中的刀,向自己的心髒刺去。


    噴濺的血液中,神黎自己也閉上了眼。


    多想讓你看到啊,江華。


    神黎想。


    神威和神樂長大的樣子。


    ——都像你。


    是她最最愛的海啊。


    夢境的死亡帶來的黑暗熟悉得讓神黎平靜。


    但是當她以為就此會迴到現實中的時候,再次睜眼時卻看到了自己正舉著傘與刀站在一條安靜的飛船走道裏。


    嘖。


    神黎終於有些不耐煩了。


    夢到江華也就算了,但這次又是什麽夢?


    她看著飛船艙外一片浩瀚的星海,見周圍沒人,便抬刀準備再次給自己來一下。


    但是她剛把刀放在自己脖頸上準備自刎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屬於少年的嗓音:“……神黎,你在幹什麽?”


    沒聽過的聲音,像隔著好多好多道牆壁一樣,失真得幾乎不像她所認識的任何人。


    神黎起初以為是什麽不重要的敵人,正值惱火之際,轉身就抬刀準備對來者刺下,可是下一秒,刀尖所對的卻是一雙平靜無波的暗紅瞳孔。


    她瞪大眼,頃刻間,有血色濺上了廊道裏的灰牆,也濺上了對方平淡的眉眼。


    空氣裏一時漫開了血腥氣。


    血滴滴答答地落,神黎安靜地把刀從自己那隻及時擋到了對方眼前的手中抽出,一時間,那血從手背的指縫流出,滴落在了來者仰頭來看她的臉上。


    那人的眼睫微動,朝她伸出手來:“你受傷了。”


    但是神黎卻猛地揮開了那隻手。


    轉而一把掐住了那人的喉嚨。


    被她掐住的人是個年齡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高甚至隻到她胸前,看上去纖細又柔弱。


    神黎睜大眼,流血的手將那纖白的脖頸染得鮮紅。


    “唔。”於是,對方發出了些許痛苦的聲音。


    但是神黎並沒有放開。


    因為,她的記憶裏並沒有這個人。


    她並不認識他。


    她從沒見過這個少年。


    甚至,就連此時,少年的麵容也像蒙了紗霧般令她看不清。


    可是,不知為何,她卻知道對方有一雙暗紅的眼睛,以及一襲紅褐微卷的發。


    那發絲蹭過指尖是柔軟的觸感,隻是及肩的長度,卻被係成了一小撮麻花辮。


    他正因窒息而微微蹙起了眉,甚至扒著她的手開始掙紮,可是明明另一隻手上握著夜兔的傘,他卻自始自終都沒有用它襲擊她。


    但是神黎並沒有心軟。


    因為她知道,她不認識他,她的記憶裏也沒有這個人。


    這是夢境。


    認識她而她卻不認識的人就隻能是敵人!


    所以,得殺掉。


    可是,少年那開始有些渙散的瞳孔卻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裏邊沒有驚恐憤怒也沒有憎恨,甚至沒有光亮,隻有淡淡的茫然。


    仿佛在說:你也想要殺了我嗎?


    在那樣的目光中,神黎掐著他的手不知為何開始顫抖起來。


    也許是方才刺過自己的心髒,神黎覺得自己的心此時抽疼抽疼的。


    然後,他的嘴裏終於溢出了一聲如瀕死的小獸般痛苦而無力的嗚咽。


    這一聲讓神黎驚得猛地放鬆了力道。


    於是,得到了氧氣的少年開始急促地唿吸,還咳了幾聲。


    神黎依舊沒放開他,為了能隨時扼製住這個陌生人。


    可是她的手卻轉而不自覺地輕輕擦拭起他沾了血的脖頸來。


    宛若揮開了霧氣般,神黎的指尖撥開了少年的發,輕輕撫過了他耳下的花劄耳飾,以及額角上豔紅的斑紋。


    然後,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迷茫地問:“……你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神黎:“何方妖孽!”【bushi


    這篇文會誕生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緣於我去年暑假重溫銀他媽時,突然就十分在意江華死前神晃到底有沒有帶她去地球,但我看下來,覺得是沒有的,就十分心疼她,以此,希望她能夠走出去。


    雖然這篇文裏江華依舊沒能去地球,但是與她相同境遇的神黎,卻因為她給予的勇氣,而已經走得夠遠了。


    神黎與江華的關係,在我看來已經是真正的「唯一」的關係了,所以她們會有理所當然的暖昧與超越親情愛情友情等等一係列的互動。


    寫到現在來,我有時就會想,如果江華能夠活到現在,想來就是每天和神黎神樂相親相愛,而禿子爸爸和神威幹站著麵麵相覷兩臉懵逼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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