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瀟隻得迴頭再看剛才那幾個,卻還在聊得熱火朝天,他呆了一呆,隻得轉移陣地,走向另一夥人堆。這夥人數稍微少點,三個人,走到麵前一聽,全是本地口音,看來是來進貨的老板,其中一個小夥子,衣袋裏鼓鼓囊囊,一大疊“大團結”露了一半在衣袋外麵,袁雨瀟看得咋舌,看那鈔票厚度,估摸著足有兩三千,不自覺做了個鬼臉。那小夥子看看他的表情,笑了,他這一笑,袁雨瀟便搭訕說,“膽子不小啊,不怕人搶!”那小夥子滿不在乎,“大白天的誰搶,我又不去別的地方,店裏,這裏,兩點一線。這錢等一下就換了貨了,怕什麽!”


    “看樣子生意做得蠻大啊!”袁雨瀟想,從買方這邊,說不定也能走出一條路來,先聊聊看。


    小夥子不迴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也是來進貨的?”


    “嗯嗯……”袁雨瀟含糊地點著頭,小夥子瞥一瞥他,又笑了,“我怎麽覺得你不像做生意的?倒有點像共產黨的特務!”


    袁雨瀟嚇了一跳,還是勉力笑著,“何以見得?”


    “我也不曉得,就是一種感覺吧,我們在外麵混的,都有自己的感覺……”


    袁雨瀟也不知該如何,隻能笑說,“你去學看相算了……”一邊自覺沒趣地走開,感覺那小夥子在背後還打量著他。


    他不知自己身上是什麽暴露了身份,暗自提醒自己加倍小心謹慎。


    走了一圈,每一堆人都似乎很難加入其中,大致上販水果的人少,進水果的人多,所以販水果的被進水果的團團圍著,很難近身,找進水果的似乎又沒什麽意義,話說太多還擔心暴露自己,真有點進退失據之感。


    太陽的熱度越來越大了,袁雨瀟額頭上滲出了汗珠。貨場上無遮無掩,油布蓋著的水果仿佛要開始發酵,香氣越發蒸騰上來。袁雨瀟還沒找到突破口,焦躁起來。


    正焦躁之時,無意有意之間,瞥到金道通摟了一個人往旁邊走,他很信任金道通,感覺他一出手必然有戲,便遠遠地跟了,見兩個人是走向大門,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想,慢慢把距離拉近。約隔著七八米的時候,金道通仿佛後腦勺長了眼睛一般快速迴頭,正好與他眼睛相對,他看懂了他的眼神,立即會意地跟上去,明白金道通是釣到魚了。兩個人搭檔這麽久,還是很有心靈感應的。


    到了大門外,袁雨瀟已經與金道通站到一起,被金道通“釣”出來的是一個黝黑粗壯的年輕人,團團的一張臉透著淳樸,袁雨瀟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像魯迅小說《故鄉》裏麵的少年閏土。


    金道通拍拍他的肩膀對“閏土”說:“你看,這也是我的一個同事,我有很多同事做這個工作,你們的水果一出貨站,到處都有我們設的卡子,進你們水果的批發市場和店子都有我們的人控製著,公家的單位還得把稅代扣下來,所以你如果有一張我們開具的完稅證,相當於有了一個通行證。而且你如果在成交的時候被代扣,是按實際成交額來交稅的,在我們這裏,稍微估算一下就行了,你覺得哪樣更好?”


    袁雨瀟已經習慣了金道通的彌天大膽和口若懸河,聽到他那一段話本身並不吃驚,唯有些忐忑的是,如果被對方識破頂住該如何收場。


    不過“閏土”的表情與反應,讓他漸漸安下心來,顯然“閏土”大致上相信了金道通的話,或者說,他寧可相信金道通所說,也不想去冒險,這也許是外地人的某種心理吧。


    看來,金道通的第一步基本算是成功了,袁雨瀟自然就想著為何金道通又走在了前麵,他隻能本能地在“閏土”臉上搜尋答案,略加留心已經看出來,閏土的臉是一副淳樸敦厚之相,迴想剛才那個與他親密打著手勢的漢子,卻是一臉江湖油子模樣。


    看來,“相麵”也是很重要的功夫。


    難怪剛才有人說他像一個“特務”……


    他恨不得照照鏡子,看自己什麽地方像了一個特務。


    金道通與“閏土”大致聊了一下,雙方議定了八百元稅款。


    雖然現在任務對於他們而言,已經不算一迴事,但單筆一下子收到這麽多,還是對心理多少有些衝擊的。金道通是一派喜氣,說今後有了一個取之不盡的收入大倉庫了,袁雨瀟則喜中有憂,說這任務豈不會漲上天去再也不能下來,金道通不以為然,說此一時彼一時,任務沒定足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幹脆做好就好到極至吧,袁雨瀟一想也對,任務指標從來沒成為過壓力,這一向如果有勞累的話,其實都是自己逼的自己。


    金道通讓袁雨瀟帶著閏土去分局做一個筆錄,這方麵,兩個人一直有很默契的配合。金道通向來認定袁雨瀟擅長文字工作,筆錄做得條理清晰,所以這一項工作就常常交給了他,今天也不例外。“我就迴家了,今天散學,下午你自己安排。”金道通說。


    “好咧!”


    袁雨瀟把閏土帶迴局裏,做完筆錄後,閏土交了八百元稅款。


    接下來的幾天,他倆如法炮製,又釣到幾條大魚。


    第三天,袁雨瀟就接到於曉鷺的信,這樣的速度,肯定算得是第一時間迴信了。未啟封之前,袁雨瀟略略兩指一掂,就知道薄薄的迴信僅有一頁,這並不出乎意料,上次他寄出那封大興問罪之師的討伐信後,就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了。


    懶洋洋小心翼翼地裁開信,一看稱唿就知道內容不會讓人開心。稱唿不是“雨瀟”,更不是“瀟瀟”,而是直唿“袁雨瀟”的,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袁雨瀟:


    不用這麽氣急敗壞地興師問罪,我並不欠你什麽。以後各走各。好自為之。


    不要舉著受傷的手指像一麵勝利的旗幟。


    以前我們各自送的東西,歸還各自吧。下周一晚七點半,紅梅冷飲店見。


    這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更像一張便條。


    他無喜無悲地看完信,心裏仿佛一根被摘完果子的樹枝,空洞,卻又帶些輕盈,輕盈,卻又帶著蕭瑟。


    晚上,他把於曉鷺曾經送給他的東西從抽屜裏,書架上,衣櫃裏搜出來,放到一起。他差不多算是完整無缺地保留著這些東西:幾本《紅小兵》雜誌,小人書《龍江頌》、《閃閃的紅星》,《小馬倌》,《第三顆手*榴+彈》,《消息樹》,兒童文學《海花》、《送魚》和《長白山兒童故事》。一疊生日賀卡,全是於曉鷺手工製作,有畫的,有剪貼的。一塊一直沒有用動的香味橡皮,一盒沒用完的彩色蠟筆,一個夾了許多郵票的日記本,小時候他有一段時間喜歡集郵,曉鷺就把收集到的信封泡在水裏,小心地剝下郵票晾幹,夾滿一本後,連本子一起送給了他。當然,作為迴報,他幫她收集各種包糖紙——她曾經喜歡收集這個,袁雨瀟也曾用了一本《小鐵頭奪馬記》的兒童小說滿滿地夾了一起送給了她。此刻他記起把夾滿包糖紙的書給她時,還笑著說“我集郵,我愛國,你集糖紙,你好吃!”,被她狠狠地扭過一迴耳朵……


    所有東西整理好之後,找一個較大的塑料袋裝妥,放在枕邊,便去看電視,很巧的是,今晚電視竟然是《逆光》!


    ……很久以前——他現在感覺似乎是幾個世紀以前一樣,那天曉鷺與他約看的正好就是這部電影,隻不過,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去看電影……然後,就開始失去聯係了……


    袁雨瀟迴想起那個難忘的夜晚,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什麽,他問過自己千萬遍的是,如果那個晚上重新來過,他是否會選擇另一種做法,最終,答案總是一樣,他不會……所以,一切走到今天,都是宿命……


    他胡思亂想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把個情節看得前言不搭後語,電影一結束,就對內容沒有太多印象了,僅僅記得一個幾年不見於銀幕的徐金金演了一個配角。看完片子,繼續在兩個台之間扭來扭去,直到兩個頻道的內容都成了雪花點點,父母早已酣聲震天,才興味蕭然地迴到自己的房間,卻是不想就睡,對著枕邊的塑料包發了好久的呆。忽然想給莫清寫一封信,把自己與於曉鷺的事情告知他,拿了紙筆,千頭萬緒的,卻不知從哪裏下筆。寫了“莫清你好”之後,枯坐了好久,隻寫出一句“對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便難乎為繼,索性不寫了。坐到床上,想找點提起自己興趣的事情。自從在財校受了淩嘉民推查情書“迷案”的影響,春節前又看了電影《陽光下的罪惡》之後,他便對推理小說有了興趣。床頭擺了兩本剛借來的小說,先拿起橫溝正史的《迷宮之門》翻了兩頁,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又拿起艾勒裏奎恩的《希臘棺材之迷》翻了幾頁,也是味同嚼蠟,看來什麽都吸引不了自己,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沒撩沒亂。又呆坐了一會兒,才有些昏昏欲睡,幹脆一頭倒了下去,居然沒有失眠,一口氣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一早,按這幾天幹活的規律,直接就去火車貨棧碰頭。現在,他們連去市場的走過場都直接省略了。


    貨棧依然豐盈而熱鬧,嗅到滿滿的水果香時,袁雨瀟突然有一點躍躍欲試的感覺,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似乎是所有興趣都消遁,一切都變得百無聊賴時,向來讓他覺得索然無味的工作,反而給了他一點小興趣,真是奇事。


    他希望今天獨自抓一條大魚。


    兩個人依然默契地分開,袁雨瀟今天建功之心頗熾,就近找了一個小人堆便一頭紮進去。稍微聽了幾分鍾後,弄清了兩個外地人的身份,他也不想給對方說行話打手語的機會,那樣會顯得自己傻乎乎的。有時候單刀直入說不定效果更好,況且他今天莫名的鬥誌旺盛。於是笑嘻嘻地摟定其中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漢子,有些不由分說地往旁邊走,走到貨棧圍牆邊,便掏出檢查證,表明了身份,直接要求對方出示外銷證。


    這個胡子也笑嘻嘻的說,外銷證肯定有,不然哪敢帶這麽大宗的貨物出來。


    他轉身便叫著同伴,“春雷,拿外銷證過來給稅務局的看看!”那個叫“春雷”的應著說,“提包放在二麻子那裏了,我過去拿來。”


    袁雨瀟一聽他這同伴名字居然和父親收音機的牌子一樣,覺得是一個好兆頭,今天又會很順。很多事情,真的需要直截了當。


    趁著那個“春雷”去拿提包,袁雨瀟便向這個胡子耳提麵命,要他痛快交稅的意,胡子倒也很有耐心地聽著,臉上始終笑嘻嘻地,並敬了他一支煙,他接了,擱在耳朵上。


    正想著火候也差不多了,應該把金道通叫過來了,轉臉往那邊瞥,果然便看到金道通心照不宣地走了過來。


    在金道通離他還有幾米距離時,身後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一轉臉,便看見一個精瘦的漢子站在身後。他不但瘦,而且黑,因為黑,竟一時看不出年齡來,估算的年齡跨度能從四十到六十之間,因顴骨的高高凸起,使眼睛看上去陷得很深,穿一身雖然很舊,卻很幹淨的鐵路製服。


    “你是什麽人?進來幹什麽?”高顴骨說話時,深陷的眼睛閃著很尖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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