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殿安靜無聲,燭台如金樹招搖,寧缺看著皇後的眼睛說道:“恥辱帶來勇氣和憤怒,如果能夠憤怒釋放,剩下的便是勇氣,這是娘娘您的原話,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的便是由誰來承受唐人的憤怒。”


    皇後娘娘沒有迴答。


    寧缺繼續說道:“割讓向晚原後,戰馬的問題由書院解決。”


    皇後搖頭說道:“書院再強,也不可能無中生有。”


    寧缺說道:“所有從我手中輸掉的,將來必然都會拿迴來。”


    皇後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來自於何處,最終還是被他堅定的語氣說服,思忖片刻後神情凝重說道:“既然如此,我簽了便是。”


    寧缺說道:“你不能簽,因為不能讓你和陛下來承受民眾的憤怒。”


    皇後說道:“但你曾經說過,書院不能簽字,因為這份和約終將反悔。”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準備充分,肯定會要求我甚至是師兄簽字,至於朝廷方麵,葉紅魚說的不錯,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皇後聰慧至極,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讚同說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兒子,我便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李家別的任何人簽字和我簽字,都沒有區別。”


    “至少能夠形成一定的緩衝。”寧缺說道:“做為李氏皇族的成員,在這樣一份喪權辱國的和約上簽上自已的名字,便隻有一死謝天下。才能稍微緩解民眾的憤怒,而在當前這種情況下,皇後你不能死。”


    “書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應教育小兒,朝堂不再紛爭,其實此時仔細想來,有沒有我。對大唐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皇後微笑說道:“而且對於如今的我來說,死,真的不可怕。”


    ……


    ……


    寧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後推上前台。他連夜出宮去了親王府。


    書房裏燭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顏依舊俊朗,笑容可親。隻是眼角的皺紋多了很多,曾經如劍的雙眉,也變得很柔和。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什麽大的野心,我隻是想替皇兄拾遺補缺,代表皇族緩和一下與道門之間的關係,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賢王。”


    李沛言看著對麵的寧缺,自嘲一笑說道:“現在想來,如果我沒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個太守,相信都比現在更有用些。”


    “這就是殿下的問題之所在。”


    寧缺說道:“在大時代裏。你想的事情太過瑣碎細小,而且這些年,你對神殿讓的太多,陛下不喜歡,書院不喜歡。百姓也不喜歡。”


    李沛言說道:“看來我果然是一無是處。”


    寧缺說道:“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將要扮演的那個角色,所以我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你還是可以為大唐為皇族做出一些貢獻。”


    李沛言看著桌上的燭台,看著那些淌落的燭淚,感歎說道:“你殺死夏侯之後便一直沒有理會我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那是書院看在皇兄麵子上對你施加了壓力,又或是你殺了足夠多的人,當年的怨氣已經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讓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懼中,卻沒想到原來你是在這裏等著我。”


    “沒有人能夠像昊天一樣計算出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後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這麽遠,隻是就像三師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用處在於……合適的時候死去?”


    “是的。”


    “寧缺,你果然是世間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讚道:“如今大唐風雨飄搖,正需要你這樣冷血現實的人物來守護。”


    寧缺說道:“所有人都有資格說我冷血,殿下你沒有。”


    ……


    ……


    一夜無眠,不是輾轉反側,而是周遊於長安城內。


    寧缺離開親王府,便迴到了雁鳴湖的宅院裏,去見葉紅魚,直接說道:“書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謝罪。”


    葉紅魚說道:“可以,你們可以派個使團。“


    寧缺說道:“不行。”


    葉紅魚想了想後說道:“仿南晉舊事,讓紅袖招去神殿獻舞。”


    寧缺說道:“或者可行,但必須沒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們的意見。”


    葉紅魚說道:“繼續。”


    寧缺說道:“其餘的所有條件都可以答應,但神殿必須保證大河國的絕對安全,無論月輪還是南晉,隻要越過大河一步,便視同毀約。”


    葉紅魚說道:“沒有問題,做為對等,唐國也要保證清河郡的安全。”


    寧缺說道:“這本來便在你們神殿的條件裏。”


    葉紅魚搖了搖頭,說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戰亂時滯留在長安城裏的那些清河人,唐國必須釋放他們。”


    寧缺說道:“看來這是清河諸閥向神殿投誠時就提出的條件。”


    葉紅魚說道:“如果神殿連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間億萬信徒?”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答應你,一旦簽署和約,隻要西陵神殿聯軍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會館裏的那些人送迴去。”


    ……


    ……


    清晨時分,春雨再降,塵埃落地。


    唐國答應了西陵神殿方麵提出來的絕大部分要求,親王李沛言鄭重地在和約上簽下自已的名字,同時也把自已的名字寫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


    消息傳出,朝野嘩然,誰也不知道這個漫長的夜晚裏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皇宮裏的大人物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真的簽了這份和約。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們再也無法控製自已的情緒,憤怒地罵著髒話,對著朱紅色的宮牆吐著口水,然後有些舊年的傳聞在人群中流傳開來。


    那些舊年傳聞其實不是傳聞,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親王與西陵神殿掌教關係親密。曾經涉及某椿道門在長安城裏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貶為庶民,直至李琿圓登基才恢複爵位……


    宮門緩緩開啟。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著件黑紅綴金的深色長袍,在清晨時落下的微淡春雨裏。顯得格外醒目。


    無數人看著他,目光裏充滿了鄙夷與憤怒,甚至有人試圖衝過來揍他。


    一名衙門裏的下級吏員痛聲質問著為什麽,為什麽朝廷要割讓東山郡,要割讓向晚原,這名吏員的聲音真的極痛,仿佛在流血。


    無數人在質問在痛斥在罵著,難道朝廷不想收迴清河郡?為什麽還要把清河會館裏那些叛國賊送迴去?


    皇宮前滿是帶著血腥味的聲音。


    如果不是羽林軍重重保護,李沛言此時大概已經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四周憤怒的人海。


    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眼眸深處的神情很複雜。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為什麽?世間沒有那麽多的道理可講,大唐需要時間,本王便替你們爭取時間,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們爭取和平。舉世伐唐,大唐如何自處?難道還真能與天下為敵?如果你們認為本王錯了,日後你們證明給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卻不停顫抖著。


    ……


    ……


    李沛言迴到了王府。


    憤怒的民眾包圍了王府。


    書院前院的學生和國子監的學生,正在城裏協助工部修葺戰爭中受損的民宅,聽著消息後。抬了無數碎磚和石塊來到了這裏。


    羽林軍士兵和侍衛嚴陣以待,但他們的人數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懾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迴響著憤怒的口號聲。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點燃了火把。


    便在最緊張的時刻,王府牆內忽然響起一片淒涼的哭聲。


    王府門後伸出一隻白幡。


    大唐親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變得安靜無比,看著那張在春雨裏格外淒涼的白幡,人們放下了手裏的磚塊和石頭,剛點燃的火把也漸漸熄了。


    寧缺站在遠處的巷口,靜靜看著這幕畫麵。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


    ……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約簽字,對西陵神殿方麵來說,並不意味著談判的結束和最終的勝利,因為神殿還需要書院的簽字。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當然更願意以仁聞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禮不欺的二先生簽字,隻是書院裏隻有一個入世之人,那就是寧缺。


    此時的雁鳴湖被煙般的春雨籠罩著,卻並不淒清,西陵神殿使團所有人以及唐國諸位大學士都在廳內,沒有人說話,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麵自不必提,曾靜大學士等大唐官員的臉色則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著寧缺迴來簽字,葉紅魚也在梅園裏等著,但寧缺卻遲遲沒有出現,因為他在迴雁鳴湖之前,先去了一個地方。


    ……


    ……


    清河郡會館前是直街,後是湖山,此時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麗。


    數名侍衛和二十餘名魚龍幫眾警惕地注視著會館四周的動靜。


    長安城那夜動亂時,會館裏的清河郡諸閥子弟趁亂逃出。事後把這些人抓迴來,費了很大的力氣,他們不想這種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讓他們知道,會館裏的這些家夥馬上便要被送迴清河郡,不知道會憤怒成什麽模樣。


    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寧缺走進了清河會館。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濕的頭發,撣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迴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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