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宋瑾的傷勢穩定了下來,暫時再無性命之憂。


    西征軍中,除了女帝陛下的親兵之外,早已全都聽從宋皓軍令。


    察欽可汗帶了一支極其善戰的精兵扮作中軍混入了軍營,為的就是和宋皓一起裏應外合將那支親兵盡數斬殺。


    彼時,夜色黑沉,黑暗中跳動的火焰照在上首正談笑風生的兩人臉上,現出一種詭異的光芒。


    今晚正是西域大軍和宋皓手下的人聯合剿殺女帝親兵的日子,而恢複了一身可汗裝扮的察欽可汗正和宋皓舉酒暢飲等待佳信。


    宋皓的嘴角始終噙著一絲俊美而又略顯陰邪的笑,察欽可汗勉強扯著嘴角,心裏卻越發防備。


    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雙方對各自的提防都看在眼裏,卻也隻是笑而不語。


    直到夜空中一朵絢麗的禮花綻開,雙方才各有深意地彎了彎唇。


    察欽可汗道:“恭喜安陽王殿下,此番除了女帝陛下的親兵,便可手掌西征軍,拿著女帝陛下的詔書迴朝登基了。”


    自古以來,掌兵權者才有話語權,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用盡心力將女帝陛下引到邊關之地來。


    宋皓一口飲下了杯中的酒,微微挑眉,神情慵懶地抬了抬手裏的空酒杯:“大汗,同喜!”


    “哪裏的話?這都是殿下您運籌帷幄,希望日後咱們還像今日一般,永結同盟之好。”察欽可汗也一口飲下了杯中的酒。


    說話間,兩匹快馬先後疾馳而來——


    “報——”分別是察欽可汗手下的西域士兵同宋皓的心腹。


    兩人翻身下馬,西域士兵跪下稟道:“啟稟大汗、安陽王殿下,女帝手下一萬親兵已盡數斬殺。”


    “哈哈哈,好!”察欽可汗忍不住內心欣喜拍桌而起,仰著頭哈哈大笑,那粗獷的笑聲在空氣裏迴蕩久久不歇。


    宋皓似譏似誚地勾了勾唇,眼底浮起一絲無盡冷意。


    察欽可汗得意之後,才發現後頭跟著的那個兵士手上提著一個錦盒,那錦盒看起來華貴無比,隻是卻滴滴答答地往外滲著血跡,空氣裏彌漫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腥味。


    “殿下,這是……?”察欽可汗向宋皓遞了個不解的眼神。


    宋皓笑著站起身,示意那兵士將錦盒打開——


    裏麵赫然露出了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那人死不瞑目,雙目憤然遠瞪,臉上表情異常猙獰。


    察欽可汗睜大了眸子,這才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誰——


    “明,明親王殿下?”饒是一向鎮定冷血的察欽可汗心中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聖元帝在位期間,除了文治武功之外,最為人稱道的便是知人善用。


    其中,他的親弟弟明親王更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比之當年驍勇善戰的姚家父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皓將人殺了,無異於是給他們除掉了一個心腹大患,隻不過——


    “殿下,明親王好歹是您的親叔叔,你將他處置了若是有一天您父皇和母後迴朝的話……”


    察欽可汗心底對宋皓這魔頭的手段之殘忍越發忌憚。


    宋皓淡淡掃了錦盒裏的人頭一眼,漫不經心地翹著唇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是父皇和母後真的迴來又怎麽樣?”


    也是,這魔鬼連自己的親叔叔和親姐姐都要殺,想來對自己的父母也沒多少感情。


    察欽可汗心裏正暗暗罵著,便聽宋皓又緩緩說了起來:“皇叔向來都站在皇姐那一邊,有他在,本王很難順利登基。”


    反正是景朝的將軍,死了也好。


    察欽可汗除了一開始的震驚之外,現在倒多了些幸災樂禍——


    也不怪宋瑀死不瞑目,死在自己親侄子的手上冤是不冤?


    若有朝一日,他們和宋皓鬧翻了,便將他親手殺了自己親叔叔的事情捅出去,到時候景朝豈非大亂?他倒要看看,一向以仁義禮孝治國的泱泱天朝能不能容得下這麽一個天生反骨的魔頭?


    宋皓對察欽可汗的心思恍若未覺,輕笑幾聲之後,便吩咐那一直低著頭的兵士走上前將錦盒奉上:“這是本王對大汗的一片心意。”


    察欽可汗大喜:“既如此,本汗便先謝過殿下了!”


    拿下景朝兵馬大元帥的人頭,與他們西域而言未嚐不是一種士氣激勵。


    隻這小人殺了自己的叔叔也就罷了,卻連個完整的屍首都不給人留著。


    宋家皇室出了這等不孝不悌之人,真真乃是作孽!


    宋皓垂了垂眸,彎著嘴角幽幽道:“大汗不用客氣,本王還有最後一份禮物要送給你。”


    最後一份禮物?


    察欽可汗心中隱隱有些奇怪,隻覺得這並不大像是宋皓的作風。


    他眼高於頂,什麽時候慣於在他麵前低頭討好了?


    “不知是何禮物?”察欽可汗盯著宋皓謹慎開口,然到底心裏得意,卻忽略了那與他站得極近,剛剛將錦盒遞給他的人忽然抬起頭來。


    那人相貌出色,俊美中帶著穩重的儒雅,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


    還沒待察欽可汗反應過來,那人卻跟變戲法似的手中滑出一柄短刃,手腕翻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地紮進了察欽可汗的胸口。


    “大汗!”他身後那幾個西域高手驟然大驚,卻隻能護著察欽可汗連連後退。


    察欽可汗捂著胸口,雙目圓瞪,眼珠子似是要掉下來一樣:“你是何人?”


    那人眼中掠過一絲殺氣騰騰的冷意,麵無表情道:“景朝女帝陛下的皇夫,林軒!”


    察欽可汗大駭,連傷口的劇痛都顧不上了,他慌不擇路之下將目光轉向宋皓:“有刺客,將人拿下!”


    宋皓卻彎著唇,緩緩踱著步走過來與林軒並肩而立,挑著眉不急不緩地開口:“這刺客便是本王送你的禮物,大汗不喜歡嗎?”


    話音剛落,連思考的機會都沒有給察欽可汗留下,便身形如鬼魅一樣在那些高手之間穿梭了過去。


    待到眾人迴過神來時,宋皓手裏已經多了一個鮮血淋漓真正死不瞑目的人頭,察欽可汗的身子重重倒在地上。


    宋皓將手裏的人頭像扔垃圾一樣隨手一扔,薄唇輕啟,瀲灩的嘴角漫出一絲諷意盡然的冷笑:“若羌國帶領西域十八國叛亂,本王遵女帝陛下聖諭,將十八國叛軍盡數剿殺,一個不留!”


    ……


    半個月後,中軍內帳。


    宋瑾仰頭看著夜空中一道金色火花劃過之時,嘴裏不由得輕喃:“皇叔帶著的人應當已經在齊荀的帶領下深入了西域叛軍的內部,將他們都拿下了。”


    其實,若是沒有宋皓這一出,宋瑾原本是想從十八國內部下手,分而化之,讓他們自己人先亂起來。


    她到底存了仁義之心,沒有宋皓那樣殺伐果斷。


    彼時,宋瑾依偎在林軒懷中,低低開口:“阿軒,你會不會覺得我太過仁慈?沒有皓兒那樣處事果斷?”


    若是按著她的法子,上兵伐謀從內部分化,或許能減少這一次戰亂的身亡,但卻不能保證幾年之後亦或是十幾年之後修生養息的西域各國會不會再來一次聯合叛亂。


    而宋皓這樣一來,以鮮血祭權威,以人命奠聲勢——


    不僅大大削弱了西域各國的兵力,而且極大地威懾了那些沒有參與這次叛亂的小國。


    便是他們還有實力,終其一生,隻要她這個女帝在位,他們絕不敢再重蹈覆轍。


    林軒輕聲笑了起來,慢慢地撫著她的背:“他手段狠辣,所以隻能俯首為臣,而這天下,是需要以仁義來治的。”


    如今天下太平,需要的是治國之君,而不是好勇鬥狠手段狠辣的平亂之君。


    聖元帝在位的時候便和如今的宋皓一樣,對於膽敢有異心或是稍稍有些異動的人便株連九族,寧可錯殺一百也絕不放過一個。


    正是因為他的雷霆手段,統一中原不過十幾年的景朝如今才能政治清明百姓安康。


    更有——


    林軒其實也挺佩服宋玨的用心,他的手段越淩厲,便給了宋瑾越多後路。


    屆時,她以溫和手段治國,便能迅速收攏那些草木皆兵的臣子之心。


    隻不過,林軒的語氣頓了頓,側過身子直直地看著宋瑾,麵色不愉:“他到底是傷了你!”


    便是後來知道了宋瑾和齊荀的打算,林軒依然不能釋懷。


    就算是做戲,到底是他的親姐姐,他怎能下如此狠手?


    他算計人心,卻沒想過若是當時察欽可汗鐵了心要取小槿的性命——


    他就沒想過會出這種意外麽?!


    宋瑾卻並不計較,而是溫和地笑了笑:“他到底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我一直都信他不會真的做出那種事情的。”


    林軒抿了抿唇,沒有在迴答,隻是輕輕將宋瑾身上的褻衣褪了下來。


    那一劍正中胸口,雖然後來用了秘藥,傷口很快痊愈,但還是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傷疤。


    他麵露疼惜地輕輕摩挲著那塊微微凸起的疤痕:“疼不疼?”


    “疼呢!”宋瑾難得地像個小女人一樣輕笑一聲,林軒麵色驟變,豁然起身揚聲朝外頭吩咐道:“來人……”


    “我騙你的呢!”宋瑾笑著打斷他的話,拉著他重新坐了下來,“都半個多月了,而且齊荀給我用的是最好的藥,早就不疼了。”


    見林軒眼中陰鬱,宋瑾抬手摟上了他的脖子:“皓兒年紀輕,做事情難免任性妄為,你隻要想著,他沒想害過我便是了。”


    林軒雖然沒再反駁,但眸光微黯,心中始終有一道越不過去的坎。


    一想起他不在的時候宋瑾一個人孤立無援身受重傷倒在一旁,心髒就跟被人狠狠揪了起來,疼痛欲裂。


    宋瑾輕輕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抬起他的下巴,慢慢將自己的唇瓣貼了上去。


    兩人成親的這七年對對方早已再熟悉不過,他的溫柔,一如既往。


    有天下,亦有有情人,是宋瑾的幸。


    但或許,也是不幸……


    離著中軍內帳不遠的地方,一名身著墨青色戎裝長袍的男人定定地在原地盯著那倒映在帳上的人影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是雙手緊緊攥著拳頭大步離開。


    昭德五年九月,昭德女帝禦駕親征,大敗西域十八國,斬其首領剿殺精兵,將其餘部趕到了莫南山以北,西域諸國再無力來犯。


    班師迴朝前夕,女帝下令犒賞三軍,與眾將士同樂。


    宋瑾傷勢剛愈,便隻是帶頭飲下三杯,就迴了帳中休息。


    彼時,宋皓輕嗅著杯中美酒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怪異香味,嘴角隱約勾起,卻隻是朝中軍大帳看了一眼,而後便若無其事地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宋瑾平日裏的酒量雖然算不得上佳,但十杯之內定然是沒有問題的。


    隻是,或許是今晚的酒太烈,宋瑾躺在虎皮榻上之時便覺得腦中沉沉欲睡,口中幹澀不已。


    她抬手輕輕揉按著太陽穴,有些費力地微微抬起上半身:“來人,端杯溫水過來。”


    有人將來扶著坐了起來,端著杯中的溫水,一點一點喂她喝了下去。


    宋瑾晃了晃腦袋,原本模糊一片的眼前漸漸清晰了一些。


    她眸中一陣,迅速將人推開:“怎麽是你?”


    齊荀被她猛地一推順勢站起身來,手中茶碗卻砰地一聲摔碎在地上,那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暗夜裏顯得尤為刺耳。


    歡慶勝利的喜樂聲離得主帳很遠,這幽黃燈下,竟隻有一坐一站兩個身影。


    宋瑾這才發現到不對勁,她並不是單純地因為醉了酒而頭暈,而是渾身無力,便是連開口說話都覺得十分艱難。


    齊荀見她身形搖晃,並不急著上前,而是就勢倚在了身後的小櫃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緩緩開口道:“聞女帝陛下乃是鬼醫的高徒,想必自小便被他練就了百毒不侵之體。然,毒不能侵,卻躲不過無色無味的迷藥。你放心,今晚那些將士會好好地一夜狂歡,沒有人迴來打擾咱們,包括你那個英俊恩愛的皇夫殿下。”


    老怪物被趕出師門之後,性情越發地古怪,最愛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當年他們師兄妹三人,便數老怪物天資最高,鬼醫和毒娘子在江湖上聲名大噪,卻也是及不上老怪物的。


    齊荀順勢將她倒下來的身子接在了自己的臂彎裏,輕輕讓她躺平在身下的軟榻上。


    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挑開她的腰帶褻衣,衣裳落地無聲,齊荀將冰涼的指尖輕輕按在她心口的那個凸起的疤痕上。


    那是——


    他留給她的印記,永遠都磨滅不掉。


    “女帝陛下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你有的東西太多了,但偏偏還要搶走屬於別人的。你知道嗎?在我最難熬的三年裏,你是讓我活下來的那道光。苦痛能吞噬我的身體,卻滅不了我心裏的光亮。可活下來之後,我卻發現你有的東西我依然搶不走。但搶不走,能搶走你,哪怕隻有一夜,也是好的。我恨著你,卻偏偏控製不住地想要靠近你,甚至瘋狂到想要將你按在身下對你做盡這世間最卑鄙無恥的事情,讓你哭讓你對著我求饒。”


    齊荀的手指在她冰涼的肌膚上輕輕流連,嘴角的笑卻一成未變。


    終年之間,我所期盼的,所未曾得到的,都要從你身上一一討要迴來。


    齊荀一邊說著,一邊摘下了臉上的麵具。


    他左邊的半張臉上那密密麻麻的血色在暗夜裏顯得更加滲人,宋瑾張了張嘴,卻發現此時的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死死地盯著他。


    齊荀許是從她的黑眸裏看到了自己臉上的倒影,許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憤恨與不甘——


    他自腰間抽出了一條幹淨無塵的白色絲帕,輕輕搭在她的眼上。


    看不到,便當做這是他們各自擁有的一場旖旎夢。


    夢裏孰是孰非,端憑心中一二。


    輕歎一口氣,他俯下身子,在那道傷痕上印下輕輕一吻:“今晚,你是我的。而我,也是你的……”


    紅燭劈啪聲起,掉落的,亦是無聲之淚。


    ……


    昭德六年正月中,京城,大雪紛飛。


    兩道身影立在巍峨宮殿之前,一跪一立。


    那跪在皚皚白雪中的男子將背脊挺得筆直,碎雪散落在滿頭黑發之上,他倨傲的頭顱始終未曾低下分毫。


    而那背對著他站立的男子一襲白衣,冰冷的寒風從他麵上拂過,卻絲毫沒有影響他那豔絕天下的容顏。


    歲月,未曾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印記,一如他冰冷料峭的麵龐上,眉間那一簇紅色火焰依舊跳得鮮豔。


    兩人皆是一言不發。


    許久,宋玨微微抬起一直垂著的眸子,背對著他緩緩開口:“我和你母後都不知道,原來你心中的怨念竟是那麽深。”


    宋皓輕輕笑了一聲,抬起頭看著那兒時在心中巍峨如山的瀲灩背影,他同樣精致瀲灩的臉上劃出了一絲輕慢的笑容:“父皇此言差矣,兒臣什麽都沒做,便是什麽都沒做。”


    沒有真正害了宋瑾的性命,便也沒有阻止齊荀對宋瑾下手。


    從頭到尾,他什麽都沒做。


    他臉上的笑冰冷而又淡薄:“您看,到了最後,您和母後的心便還是偏向了皇姐。若她手段了得,若你們精心挑選從小當成親子一樣嗬護的皇夫智謀過人,旁人哪有可趁之機?可到最後,你們不還是將這一切遷怒到了我的頭上麽?奪兵權、廢爵位,為的不就是讓她在那帝位上安安穩穩地成就一生麽?”


    宋玨輕嗤一聲,目光卻是陷進了遠方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裏。


    ……


    昭德六年二月初。


    甚有內閣八大臣聯合名下小九卿並朝中禦史官員等六十二人,聯名參奏安陽王勾結西域察欽可汗犯上作亂。


    因隻有物證未及人證,女帝令——


    貶安陽王為慎郡王,圈禁西北寒涼之地涼州城,無令終生不得踏出涼州半步。


    昭德六年二月中旬。


    慎郡王被押解涼州城之後,女帝因慟哭傷身,引舊疾複發,纏綿病榻數月有餘。


    期間,皇夫殿下並明親王共同監國,非軍國要事不得得見帝顏。


    昭德六年八月初。


    女帝康複,舉國歡慶,至此,安陽王之亂就此揭過,一切恢複如初。


    昭德七年三月中旬。


    一隊足有上百人的隊伍停在了西域漫漫黃沙,一處孤立在沙漠之上的茶寮前。


    一對身著戎裝的夫妻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男子長身玉立,一張冷峭的臉淡漠卻不掩美豔,女子頭上則是披著紗巾手裏還抱著一個繈褓。


    繈褓裏的孩子還不會說話,隻是看著逗弄他的女人卻是笑得手舞足蹈。


    那開茶寮的老板在這裏守了有將近五十年了,還沒見過這般風姿絕世的男子,見他們似是想往沙漠深處而去,老板上前攔住他們:“公子、夫人,你們且等一等,如今正是這沙漠風起的時候,若是你們沒有必要,就過些時候再進去。尤其還有小孩子,怕是受不住裏頭這惡劣天氣。”


    茶寮老板朝繈褓裏瞥了一眼,那孩子看起來大概還沒滿周歲,連話都不會說,這可扛不住裏頭的風沙。


    姚景語朝宋玨看了一眼,宋玨若有所思地衝她點了點頭,繼而扭頭問向那茶寮老板:“不知你可否聽過無根先生的名號?”


    茶寮老板瞬間警惕了起來,又看了看宋玨身後那一隊佩著刀劍看起來便不好相與的男人,臉上的熱情一瞬間熄滅,硬邦邦地擺了擺手:“你們找錯人了,我不知道什麽無根先生、有根先生的!”


    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看得宋玨冷冷一笑,眨眼之間,袖中滑下一柄短劍蹭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茶寮老板嚇得兩股戰戰,怎麽也沒想到會天降橫禍,卻依舊咬著牙不肯鬆開半句:“無根先生是好人,曾經在沙漠悍匪手裏救過我們一家。你們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帶著你們去找他的麻煩的!”


    好人?


    宋玨鼻間發出一聲輕哼,聞那人當年遠走西域之後,的確是做過不少好事,這是在積累德行向上天祈求為自己謀求來世麽?


    姚景語摘下臉上的麵巾,隨宋玨在外頭的這十幾年,她倒是越發地和煦了起來,說起話讓人聽著總覺得如沐春風。


    她走上前柔聲道:“你誤會了,我們和無根先生是舊交,此番前來不過是敘舊罷了!”


    茶寮老板的臉色好看了些,可眼中還是帶著些懷疑,左思右想,又向姚景語再次確定了一遍:“你說的可都是真話?你們都是先生的朋友?”


    姚景語輕輕點頭:“他身子不好,已拖了很多年了。”


    這話一出,老板倒是信了不少。


    原因無它,無根先生雖然做了不少好事,但大多都是由他的手下出麵,而他本人卻一直住在無根山莊裏。便是他們這一直生活在沙漠裏的人,都是機緣巧合之下才知道先生身子不好的。


    “那好,我帶你們去!”老板一口道。


    姚景昇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那對夫婦,宋玨和姚景語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他撫了撫自己一頭銀白的頭發,卻是有些近鄉情怯。


    念了那麽久,心上人就站在眼前,他反而寧願他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


    時間是良藥,姚景語再見姚景昇的時候再沒了當年濃濃兄妹之情,卻也沒有恨意。


    她淡淡點了點頭,這時,繈褓裏的孩子哭了起來,姚景昇這才注意到姚景語懷裏還抱著一個尚不會開口說話的嬰兒。


    心頭微微發苦,難道這時他們的孩子?


    垂了垂眸,將眼底的黯淡盡數掩了下去,再抬眼相視的時候,無喜亦無悲:“你們是特意來找我的?”


    宋玨抿著唇,聲音冷然:“是來找你的兒子齊荀的。”


    姚景昇麵色一變,目光卻再次定在了姚景語懷裏這個孩子的身上,他看著那個孩子,眼中不敢置信,就連問出口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個孩子……他多大了?”


    姚景語淡淡道:“去年七月初足月出生的。”


    去年七月初?


    姚景昇的眼裏漸漸有了些淚花:“他……他是……?”


    姚景語微微垂眸,看了眼孩子,心中歎息一聲:“他是葡萄的孩子。”


    姚景昇眼角的淚潸然滑下,他仰了仰頭,半晌,才開口:“我帶你們去見他。”


    說著,轉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姚景語的眼裏,看起來有些蒼涼,亦似是有些佝僂。


    十幾年的病痛將他的身子折磨得形銷骨立,如今從後麵看起來就像是一副空蕩蕩的骨頭架子。


    姚景語側目看向宋玨,下意識地開口:“阿玨?”


    若非為了保下這個孩子,若非是他們的葡萄不願意留下這個孩子且親口說將他送給他的父親,她和宋玨都不願意再見到這個故人。


    彼時,姚景語和宋玨跟著姚景昇後麵來到了山莊的後山裏,那裏陣風索索,沙漠之花中央,立著一座半新的墓碑。


    看著上麵的名號,姚景語微微張唇,不由吃驚道:“這是齊荀的墓碑?他……走了?”


    她和宋玨都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


    姚景昇在墓碑前蹲了下來,抬起袖子將吹散在上頭的黃沙輕輕拭去:“是我親手將他送走的。”


    姚景語滿臉錯愕,卻還是忍住疑問聽他說了下去——


    齊荀在那晚之後便迴了沙漠之中找到了姚景昇,他將他對葡萄做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訴了他——


    不出意外,他在姚景昇的眼中看到了後悔哀痛。


    但是姚景昇卻也知道,齊荀嘴上說是因為恨他才做下那些事情。


    可其實,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他對葡萄的愛。


    那種求而不得的愛,一如他當年對姚景語一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有時候愛情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但卻不會盡如人意。


    齊荀和他一樣,終究要為愛所苦。


    他將他留在了沙漠裏,留在了西域的綠景山莊。


    可是有時候上天安排的輪迴誰都抵抗不了——


    齊荀早年間被老怪物用毒練身,他身上的毒,不僅是積聚在左邊那半張臉上,更是已經侵入了身體之中。


    那毒,要不了他的性命,發作起來卻每每讓他生不如死。


    甚至,每到那個時候,他狀若癲狂,不止一次想要闖出綠景山莊迴去中原,去找他心裏的那道光。


    他迴去,不過是和他當年一樣,在心裏再受一遍淩遲之刑。


    更有甚者,女帝極有可能會親手了結他,結束那一段不為人知的恥辱。


    姚景昇到底是對這個兒子心有愧疚,然到了後來,他發病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每次發作的時候痛苦越來越深,一個月甚至有半個月都在痛苦煎熬之中。


    他不忍心,齊荀的一生,是他和淩仙兒犯下的錯誤。


    淩仙兒早已化為了一抔黃土,恩怨情仇就此散去。


    既然隻剩下了他,既然齊荀錯誤而又痛苦的一生是由他而起,便讓他來結束——


    他將銀針刺進了他的天靈蓋裏,抱著自己的孩子,親眼看著他閉上了眼睛。


    齊荀走的時候,嘴角帶著笑容,那是一種解脫。


    他隻在心裏和他說,願他再投胎的時候,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一對這世上最好的父母。


    姚景語和宋玨皆是久久的沉默,姚景昇閉了閉眼:“若是可以的話,你們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吧,不要讓他像他的父親一樣。”


    姚景昇站在綠景山莊目送著宋玨和姚景語離開,那是他的生命中,最後一次見到姚景語。


    他將那個背影久久刻在心裏,終其一生,直到他閉上雙眼之時,都沒再拿出來。


    西域之行之後,景朝百姓再未聽過聖元帝和宸元皇後這對傳奇帝後夫妻的消息,隻是坊間傳聞昭德十二年皇太子出生的時候,曾有一對蕩跡江湖之間的神仙眷侶帶著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出現於幽幽宮廷之中。


    隻不過,傳聞終究是傳聞,並未有人真的見過這“一家三口”。


    昭德女帝在位三十年,景朝空前繁榮強大,皇太子年滿十八歲之時,女帝效仿其父皇,退位讓賢,與皇夫逍遙於山水之間。


    景朝由聖元帝宋玨所立,前後興盛繁榮了近百年,不過世事無常,法無定法。


    到了景朝後期,政治陰暗,百姓居於水火之中民不聊生,起義者此起彼伏。


    景朝跌跌蕩蕩兩百多年後,就此終結。


    天下合久必分,第一個帶兵殺入景朝京城便是後來的東齊開國皇帝齊桓。


    東齊與其他三國並立的此後幾百年間,起起伏伏,終是再遇明主,於洪武大帝齊浩南和定王齊子皓手上再次統一天下,再建天極帝國。


    後有野史記載,洪武大帝齊浩南的先祖齊桓乃是流落民間的昭德女帝後人,其先祖乃是由聖元帝和宸元皇後親自撫養長大。


    誰也料想不到,中原大地分分合合數百年,這江山天下還是迴到了已然仙逝的聖元帝和宸元皇後後人手中。


    後世坊間多有流傳,此乃因為聖元帝乃是天上的紫微帝星下凡曆劫,是以後代子孫大多有帝王命格。


    然野史使然,更多也隻是後世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事實如何,卻再無從考據。


    江山多妖嬈。


    成敗是非轉頭空。


    繁華過後終究一夢。


    青山渡盡千帆過。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溫一壺濁酒,執佳人之手。


    笑談山河春水,坐觀雲霞日落。


    惟願,此一生,傾覆江山權勢,餘生,隻願一世一雙人。


    後記終。


    ……


    宋皓番外


    昭德六年五月,宋皓由靖國公喬帆親自押送到涼州城。


    說是押送,實則是喬帆陪著宋皓一起走了一趟。


    喬帆和宋玨相識多年,也是看著宋皓長大的,這次在鄴城那邊發生的事情以及後來的一切,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內幕。


    這一路上斟酌了許久,喬帆最終還是在臨行離開涼州城之前忍不住開口:“手心手背都是肉,當年你父皇因為出了意外沒有能夠陪著女帝一起長大,那缺失的幾年一直是他心頭的痛。那時候,他頂著朝臣的壓力空置後宮,隻有你母後一人,而且他的身子曾經被寒毒所染,並不確定以後還會不會有子嗣。封你皇姐為皇太女,是必然的結果。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和你母後帶你離開朝堂,並不是擔心你會做什麽,而是情況使然,隻要你在,隻要你有那個能力,你就可能終有一天成為那些隱在在暗中亦或是跳躍在明麵上的倒皇派手裏的一把刀。他和你母後都不希望,有朝一日,你們姐弟會兵戈相見。”


    權勢最會誘惑人心,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一成不變。


    彼時,宋瑀站在慎郡王府門口的台階上,雙眉微蹙,似是在仔細思考這番話,最後卻是雙手背在身後輕笑一聲:“國公爺,皇姐有命令,讓我這一輩子都不能踏出涼州城一步。”


    說著,朝那些目無表情地士兵努了努嘴:“這些都是派來看著我的人,我便不能再送你出城了。你自便吧!”


    喬帆見他頭也不迴地進了郡王府,終究是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宋皓雖是因罪被貶,但涼州城的大小官員並不敢因此便輕慢於他。


    此後三年,他在涼州城醉生夢死,過得極為肆意。


    ------題外話------


    後記完結,後麵會是宋皓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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