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皇上的寢殿內火光微弱,瑾貴妃披著衣裳起身。看一眼龍榻上熟睡的帝王,她輕手輕腳推開內殿的門,到外殿取水喝。


    瑾貴妃的貼身宮女侯在殿外,隨時等候差遣。見自家娘娘不聲不響推門出來,又朝著放茶盞的桌子旁走,許是渴了,貼身宮女伶俐地跑到桌邊,先一步倒好水,等著瑾貴妃來喝。


    “娘娘,”見瑾貴妃端起茶盞,她壓低聲音,阿諛曲從道:“早些時候熾遙公主離去前,曾同皇後說了會兒話,奴婢離得遠,沒聽到她們說什麽。”


    尖利的指甲從茶盞上劃過,瑾貴妃不以為意,“一個平庸的老婦,一個即將嫁給淩霄的替死鬼,兩個沒用的人湊到一起,能泛起多大的水花?”


    那宮女點頭,“也是。”


    喝口水潤潤嗓子,瑾貴妃抬起頭,目光銳利道:“本宮之前還覺得,讓熾遙嫁給淩太傅是不是太抬舉她了,說到底淩霄是堂堂一品大員,皮相又生得好,配熾遙著實虧了些。”她挑唇笑的得意,“如今想來,就該這樣做。熾遙為了不嫁給淩太傅,竟然敢冒死同皇上爭辯,看來心裏真的很不情願啊。強迫她做不喜歡做的事情,本宮樂意至極。”


    輕輕撥弄著茶盞蓋子,她眯著眼睛,麵露險惡道:“那淩太傅豈是好相與的人,他要娶的是棋子,哪裏是妻子。沒娶成阿妗和阿婼,半路殺出個熾遙,淩太傅的計劃失利,他定會遷怒於她。”啜口茶水,她冷笑,“聽聞淩太傅家中有個來曆不明的幹妹妹,善妒且目中無人,就讓熾遙嫁過去罷,往後有的是苦日子給她過。”


    瑾貴妃杯子裏的茶水快喝完了,那宮女給她又添了些,“娘娘,您還不能釋懷啊。”


    茶水“咕咚咕咚”灌入茶盞,恰如瑾貴妃此刻躁動難平的心情,“本宮巴不得章氏一族徹底絕後!”她惡狠狠道。


    頓一頓,捧著茶盞,又恢複如常神色,“不過,留著他們姐弟倆的性命吧,折磨他們,遠比讓他們直接死掉,更加有意思啊。”


    眉梢一揚,她笑得殘忍。


    熾遙的功夫沒白費,隔日前朝傳來消息,皇上以急著兌現承諾為理由,又下了一道聖旨,將她與淩太傅成婚的日子提前大半個月,改到三月二十二。


    正是熾遙猜測的日期。


    聽到這個消息後,熾遙趁有宮人路過碧遊宮附近時,放聲大哭了一場,哭聲哀慟憂傷,似悲從中來,難以克製。


    宮人們都說,熾遙公主哭得這般難過,許是不願嫁給淩太傅呢。


    有嘴快的宮人將熾遙哭泣的事情告訴旁人,消息傳來傳去,很快變了味道,宮裏宮外傳言紛紛,人們說,熾遙公主不想嫁給淩太傅,可皇上非逼著她嫁,還拿她和弟弟的性命作要挾。熾遙心傷至極,日夜啼哭,甚至差點為了這事兒自戕。


    於是,朝臣們愈發覺得熾遙可憐,憐惜她的大有人在,覺得皇上不近人情的亦大有人在。


    皇上的口碑一夜間落下千尺。


    間不容瞚,七日時間快得很,三月二十二轉瞬即到。


    無論是民間還是皇族,嫁娶通常要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禮,因著是皇上賜婚,日子早已定下,也不存在合生辰八字這一說,納采、問名、納吉、請期這四禮可以拋去不言,隻行納徵及親迎二禮便成。


    淩霄對熾遙,說不上重視,也談不上輕視。淩府送來的納徵之物全遵循禮法,規規矩矩的,不曾多給什麽,也不曾缺少什麽。


    熾遙心中明鏡兒一般,她曉得,沒娶成那兩位真正的公主,反倒娶了她這個半道殺出來的曾一度被貶斥為庶人的前長公主,淩太傅心中怕是有股難咽的氣,他會把對皇上的氣,轉接到她身上。


    嫁到淩府之後,她定不會得到夫君的憐愛,時時處處皆隻能依仗自己,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什麽“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這輩子怕是無法真切體味。


    所幸熾遙對出嫁這事兒沒甚期待,若說有期待,也是期待逃出皇宮,而不是期待會嫁個什麽樣的夫君。


    三月二十二日清晨,熾遙早早兒起身,親自動手收拾要帶走的東西。


    收拾來收拾去,竟然沒一樣東西值得帶走,碧遊宮裏留下的,全是她不願迴想的痛苦記憶,她能帶走的,也隻有那段痛苦的迴憶。


    她最好的年華,全荒廢在這座頹唐的宮殿中了,她所有的天真浪漫,皆化作漫漫長夜的孤苦無依。


    怎能不恨呢。


    婚者,謂黃昏時行禮,用不著早做準備。午時過後,熾遙才在銅鏡前坐下,叫來喜娘為她梳妝打扮。


    皇上和瑾貴妃原本不打算管熾遙,隨她怎麽張羅出嫁的事兒,尤其是瑾貴妃,她巴不得熾遙穿著那身袖口都綻了線的舊宮裳出嫁,讓天下人笑她沒排場。


    可外頭的傳言漫天卷地,皇上和瑾貴妃顧及名聲,怕熾遙的婚事太過簡單會讓傳言更加洶湧,隻好讓禮部出麵,為熾遙操辦成親事宜。


    禮部的人慣會揣度皇上心意,熾遙的嫁衣、嫁妝全部由禮部準備,規格和形製上既不張揚,又合規矩,在堵住外頭悠悠之口的同時,又暗暗迎合了皇上和瑾貴妃的心意。


    為熾遙梳妝的喜娘,也是禮部找來的,她專門為皇族做事,很懂貴女出嫁的流程。


    打來清水洗淨臉龐,喜娘用五色棉紗線絞去熾遙臉上的汗毛,趁著臉上的水分還沒散掉,敷上水粉,再以胭脂點唇、青雀頭黛描眉,最後,梳起高髻,一一別上提前備好的簪釵。


    塵霜垂手立在一旁,不時把喜娘需要的東西遞給她,隨著手邊的東西一樣樣減少,熾遙的妝容趨近完成。


    禮部已提前一日將大婚的禮服送來,昨晚塵霜熬了一宿,按著熾遙的身形,把禮服上不合適的地方一一改好。


    遣退喜娘,給了她些賞錢,塵霜從架子上取下改好的嫁衣,一壁伺候熾遙穿衣,一壁溫聲道:“按理說,殿下的嫁衣當由您親手縫製,可皇上定下的日子太趕,七天時間根本不夠縫製好一件嫁衣的。”殿中隻剩她和熾遙,有些話她這才敢說,“這是禮部送來的嫁衣,規格和形製雖普通,但好歹是正兒八經的鳳冠霞帔,殿下,您將就著穿吧。”


    瞧見塵霜眼下兩團烏青,熾遙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辛苦了。”所有情緒,都糅雜在這三個字中。


    塵霜隻笑不語。


    妝成,擦拭一新的銅鏡中映著眼前人姣好的容貌,塵霜服侍熾遙十五年,從她三歲一直到十八歲,她見過她身著華服高昂頭顱走過金鑾殿的驕傲模樣,也見過她身著破舊宮裳居於碧遊宮的落魄模樣。


    今日,鏡中人出嫁在即,破舊宮裳換成錦羅玉衣,恍然間,似夢迴昔年,她仍是舉國矚目的長公主殿下。


    塵霜覺得眼睛澀得很,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彎著腰,她小心為熾遙整理霞帔上的瓔珞穗子,低低問她,“殿下,您後悔嗎?”


    熾遙挺直脊背,望著麵前的銅鏡,目光溫柔而堅毅,“塵霜,我不能後悔。哪怕前路遍布刀劍,帶刺的荊棘劃得我體無完膚,我也得咬著牙走下去。”


    塵霜止不住歎息——世人總想生於帝王家,殊不知投胎到帝王家其實並不是甚好事。


    闔好的吉時將近,淩府的花轎抬到碧遊宮門前,塵霜催促熾遙,“殿下,轎子停在宮門前頭了,您趕緊準備上轎吧。”


    最後望一眼圈禁了她十年的碧遊宮,熾遙撫摸著手邊的花藤架子,沉眸吩咐塵霜,“把所有我穿過的衣裳全燒了,一件不留,包括鬥篷和披風。本宮怕有人曾瞧見我穿著它們出宮。”


    禮部準備的嫁妝中有不少新衣裳,用不著擔心嫁到淩家以後沒衣裳穿。塵霜頷首,“喏。”


    前幾日都是陰天,今兒個天公作美,覆蓋於天幕上的烏雲盡散,露出京城湛藍的晴空。


    熾遙在碧遊宮的天井中站了會兒,她抬起頭,凝望頭頂那四四方方的天,脖頸下側勾勒出一條形態美好的線條。


    她想,終於,以後抬起頭看到的天空再不是四四方方的了,她能夠親眼看到白雲遊走去何方,看到停在樹梢的鳥兒展翅飛到何處。


    長睫輕輕眨動,她低下頭,坐上八人抬的喜色花轎,奔赴她未知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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