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玖看書看得入迷,連身後什麽時候站了個人都沒發覺。她翻過一頁平伸雙臂抻了抻驅散困意,這才感覺書桌上的陰影不對,猛一迴頭就看見尋哥兒笑眯眯的站在後邊。


    “沒事兒,沒事兒,你繼續看。”尋哥兒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懶散樣子,衝她打了個哈哈,背著手慢悠悠的往書架深處走了。


    黎玖不明所以,誰知道這人犯什麽毛病?不過倒是感覺眼皮越來越睜不開了,困得要命。


    她長長的打了一個嗬欠,索性趴在桌子上,枕著胳膊睡過去了。


    小林鎮雷聲大作。


    黎玖縮在床上裹著被單,牙齒凍得發顫。這怕是深秋裏的最後一場凍雨,再過幾天,就要冷到下雪。母親從地倉裏找出了小炭爐,木炭燒得明晃晃,但黎玖還是感到從骨頭裏滲出來的寒意。


    “娘,爹呢,還在山上嗎?”黎玖捧著一杯熱水噓噓的吹著喝,“天這麽冷,待會兒暖和起來我去給雁迴送炭。”


    母親的神情有些怪異,從牆上摘下一串曬幹了的蘑菇,轉身走向爐灶。黎玖喝了水感覺沒那麽冷了,但外麵的雨還是連著線的往下掉,見不到停下來的意思。


    門窗緊閉,沒有廉價煙葉刺鼻的氣味兒,沒有粗重的鹿皮短靴,也沒有磨石和鞣好的皮毛。


    黎玖往廚房探了探頭,看見母親將菌菇湯盛出來,在其中的一碗裏撒了些粉末:“小玖,來喝點湯。”略顯乳白的湯裏漂浮著山蘑,黎玖趁母親轉身,將兩隻碗換了個位置,拿起另一碗吹著喝了。


    母親沒有讓黎玖出門,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勸她迴去再睡會兒,被窩裏不冷。


    黎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雨聲裏夾雜著有人敲門的聲音,沒等她聽真切,母親已經開了門。


    “孩子怎麽樣了?”


    “還是沒有大好,問我她爹和雁迴在哪兒,但是不哭不鬧了,也還挺聽話的,沒有說要迴什麽書院去。”


    “這就好,這就好,看來再過幾天就能大好了。”


    屋裏傳來有些欣慰的聲音,黎玖坐起身來,隻覺得剛剛有些暖意的身體又徹底的冷了下來。


    雨逐漸停下,那人道一聲叨擾走了,黎玖看著母親迴了自己的屋,從窗戶翻出去,拔腿就往山下跑。


    繞過熟悉的街道,麵前不再是她見慣了的那個小單屋,反而變成了一幢極闊氣的大宅院,門漆成朱紅的,木匾上寫著溫府兩個大字,門緊閉著,兩邊還各有一個持棒的家丁守著。


    “哪兒來的泥腿子,去,去!”其中一個家丁板起臉皮,衝黎玖驅趕,“別擋了我家小姐待會兒出行!”


    話音剛落,門就往裏打開,先是走出一對穿金戴銀的侍女,夜色還不濃就打上了明晃晃的提燈,緊接著又有一個略上了年紀的仆婦,扶著人兒慢悠悠的走了出來。


    “雁迴!”黎玖看得真切,那可不是她熟識了的雁迴麽?


    “呿,呿!”兩個家丁掄棒上來沒頭沒腦的亂打打,黎玖轉身就逃,背上還挨了好幾下,差點痛得滾進泥水裏。


    一行四人走得遠了,黎玖還聽得到隨風而來的溫和聲線,也是雁迴的。


    “陳媽,她是誰,怎的知道我名字?”


    “小姐別往心裏去,那是山上黎家寡婦的遺腹子,她爹早被野獸吃了哩,自打睜看眼就沒見過的,家裏窮的很。前幾天不知發什麽瘋病,說自己有爹,還有個整天黏在一起的好朋友。鎮上的都嫌她晦氣,哪裏願意呢?”


    “啊?那方才不該打了她去,給幾錢銅板也是好的。”


    “小姐心善,誰知道她會不會得了趣,每天為了幾個小錢上門來鬧,便不好了。”


    我得了瘋病,沒有爹,也沒有朋友。


    黎玖發愣,頭頂咯啦劈過一道刺眼的雷光,那白色的一束直撲到她頭頂,將她定在了原地。


    “不好啦,天上打雷劈死人啦!”


    黎玖感覺周身的一切都在迅速變得模糊,有紛亂慌雜的腳步,還有悲哀的慟哭。眼前再也看不清什麽景象,她墮入無盡的黑暗裏了。


    “阿酒,阿酒你醒醒。”


    身體一陣搖晃,黎玖猛地抬起頭,瞳孔失焦,許久未曾唿吸般的大口喘著氣,額頭上已經汗濕了一片。


    夕陽已經垂到了山尖,溫雁迴抓著她的肩膀,臉上是焦急的關切:“你在藏書閣睡著了,我搖晃你一炷香多的時間也不醒,做噩夢了嗎?”


    黎玖一把抱住她,頭埋在她的頸窩,身子還在發抖。


    那個夢太過真實,以至於她不知道她本該身處何地,又應當有什麽樣的境遇。


    “沒事的阿酒。我會陪著你。”溫雁迴輕輕的抽出雙臂抱住黎玖,將那本書合上,又將她扶起來,拭去額頭的冷汗,“太陽快要落山了,我們去二樓吧,選一選術法,忘了剛剛的事情。”


    黎玖這才覺得方才動作幼稚極了,很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頭,收拾心情,與溫雁迴一同往二樓的階梯去了。


    “怎麽樣,尋哥兒,黎玖從你的織境裏走出來所用的時間,應當排的上前百吧?”柴夫子一臉嘲弄的從書架後溜達出來,一隻手平伸出來,五個手指靈活的勾動著,“來來來,一顆夢晶。”


    “她不是靠自己,那一瞬有什麽東西強行打破了織境。她是被迫的。”尋哥兒從衣袖裏撚出一粒拇指肚大小的五彩晶體,放在柴夫子手中,“那可能是……”


    “尋哥兒,既然她出了來,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明日都不會再來一次,刨根問底做什麽呢?等你修成第二層,再拉了進來,總會知道的。”柴夫子似乎對他的願賭服輸很是滿意,笑冉冉的將夢晶揣兜裏了,心滿意足的拍拍他的肩膀,“急什麽呢?你才三十五歲,距離變成老尋還早,藏書樓織夢人的位子,還有幾百年要坐嘞。”


    尋哥兒沒有說話,隻是悶悶的點了點頭,打個嗬欠,袖著手又拐迴藏書樓深處去了。


    柴夫子沒有走,又拿出那枚夢晶來,舉起來瞧了一瞧,笑著搖了搖頭,兩指用力一捏,便見那流光溢彩的夢晶變成了指縫間淅瀝瀝流淌的粉末。


    “小林鎮,還真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柴夫子一口氣將地上的粉末全部吹起,在空中紛揚揚的煞是好看,“今天的藏書閣沒掃幹淨,嘿,明天可就不許看書嘍!”


    藏書閣的後麵有座小木屋。


    尋哥兒躺在木屋的吊床上,雙臂枕在腦後,晃悠晃悠的翹著腿。他的眼睛半睜半閉,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又仿佛清醒得很。


    他在想黎玖剛剛的那個夢,偏僻又狹窄的小林鎮,寬闊豪奢的溫府,還有最後那道閃耀的白色雷光。


    那顆夢晶被柴夫子要走了,想來不會再迴來,他無法再度體味,隻能憑借愈發模糊的記憶迴溯。


    “遺腹子……為什麽會是遺腹子呢?”尋哥兒翻了個身,眼皮遲鈍的更厲害了,“難不成他已經‘死了’?老師,才幾年功夫,怎麽總是什麽都想不明白呢……”


    太陽收斂了最後一絲光芒,他的眼睛逐漸合閉上,並不打鼾,隻是一看便知睡得極香甜。


    木屋角落一尊獸首香爐裏幽然飄起一縷極淡的黑色煙霧,夜色掩映下翩然化作無數蝴蝶飛出窗外,一隻隻的鑽進藏書閣。


    “到底哪個才是真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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