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迴,你還是躺一會兒,不要說話。”黎玖跪坐在床榻邊,看著溫雁迴柔稚又蒼白的麵色。“沒關係,我想說。一會兒多行個周天就好。劉夫子不也送來了些滋補靈物麽,你放心。”溫雁迴的手拽住黎玖,墨色的眼睛裏有些如釋重負的舒心和歡愉。


    “阿酒。你知道,我是逃難到小林鎮的。”溫雁迴似乎恢複了些氣力,半坐著露出些笑容,看著有些怪異,“我母親不是東崖州人,她雲遊四方,是個浪子。數十年前,她喜歡上一個人,愛情來得轟轟烈烈,但她浪蕩慣了,也不喜歡拘束,沒有向那個人要名分,甚至連正統的門也沒過。


    “後來啊,那個人就厭倦了想要分離,母親也不強求,隻是說,你的女兒你要不要帶迴本族養,畢竟冠著你的姓氏,骨子裏流著你的血。那個人原本是同意了,但是後來又變卦,說是長老有所抗拒。母親一瞧,也就順水推舟的帶了我從他的家裏離開,繼續尋山問水。


    “可是有一日,那個人找上門來,突然說我命中帶兇,父母親族無一不克,若不能改命,日後要為禍四方,自己更是一生孤苦,劫厄纏身。母親慌了神兒,看他神色不似作偽也聽信,又帶著我與他迴返。


    “到了那人家裏,就已經是甕中之鱉了。命由天定,哪裏有那麽好改。付出那麽多代價去做不一定成功的事情,還不如往我脖子上拉一刀簡單方便,也就了結了這個命數。


    “我母親不願,與他們相爭而死,暗令她的侍女送我逃命。但她可能也沒想到,他們會做得這麽絕,即便出走州陸也不放過,一定要追殺到底。”


    溫雁迴停下來,眼睛裏半分情感也無,深吸口氣,繼續平淡訴說:“我們從西崖州一路奔逃,原先有十數位姨母送我,到後來,隻剩下一位,到達小林鎮這等靈衰之地幾日也抵不住他們的血脈追殺,敗血而亡。


    西崖州。


    跨過天寶州的極西之地,天寶州戒備森嚴,那難不成是從另兩側繞過來……黎玖抬手捂住了嘴,她想起小林鎮來時的溫雁迴,也隻是五六歲的模樣,卻已經跨越了千山萬水。


    “我母親的祖地是南崖州,本身的部族早已衰亡不堪,無可投依。但母親留給了我這個。”溫雁迴抬起右腕,虺柏盡情的探出身軀,十二條卷須舞動,似乎想要從窗沿探去攫取血食。


    “虺柏至陰,本就邪佞非常,若是天生地養,甚至可能演化成為禍一方的大妖,在南崖州那等窮山惡水處才會偶現蹤跡。自從他們誆殺了母親,我便不再用那個人的姓氏。阿酒,母親隻想讓我平安喜樂度過一世,但我忘不了她臨終的悲鳴。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不是因為生了我,母親現在還是遊曆四方的浪客,還是過得肆意快活。


    “那個人姓楊。是西崖州頂尖的世家。即便有虺柏在身,我也沒有半分勝算。阿酒,你這麽聰明,不要陪著我赴死。”


    溫雁迴閉上眼,頭顱揚起半倚在床頭,藏在被子下的手攥緊,堅逾鋼鐵的肌膚已經被刺出四個月牙形的血痕,卻沒有流淚。


    黎玖抬手,左掌的傷口已經愈合到幾不可見,隻是有一道扭曲的血痕還蜿蜒在食指上,鮮豔的血色怎麽也抹褪不去。


    “溫雁迴。我喜歡你。所以會陪你一起死。”


    “這樣顯得我好似是在賣慘哄騙,畢竟阿酒有的時候傻的可愛。”溫雁迴睜開眼,扯出一個淺淡的笑容,“阿酒還這~麽小,就開始說喜不喜歡了?”


    “雁迴明明就比我大兩個月,兩個月!”黎玖氣急作勢要打,手掌落下輕飄飄的撫摸了她的臉頰,“你這幾次急病,也都是他們做的,這麽久了,還是不死心。”


    “方才那次太急,而且不知他們尋了什麽東西來,直逼我魂魄和本命靈光而來,若非急中生智將靈識魂魄躲入虺柏來個偷天換日,現在恐怕已經身涼。”溫雁迴的手指纏上一縷卷須,“不過這迴‘失魂’,也讓他們暫且相信我真的身死,日後應當就沒有這些波折。”


    “韜光養晦,不外如是。雁迴,你好好養身子,等天色放緩,我去‘夜市’給你買些補氣益血的靈材煮粥。”黎玖起身,抿了抿唇,突然又俯下身在溫雁迴唇角蜻蜓點水的落了一吻,還沒轉身臉色已經漲紅,逃也似的奪門而出。


    阿酒……最近是看什麽開竅了?


    溫雁迴伸舌,舌尖兒舔過方才黎玖吻過的地方,麵上神情無異,虺柏卻好似得了她心意一樣在空中狂亂舞動,喜不自勝。


    黎玖坐在練功房,攤開左手掌心向上,那道血痕不失顏色,隨著唿吸明滅清晰。


    修行界中有一類法器,名喚飛劍。飛劍多是道家所用,書院裏所收錄的功法之中,也隻有《青蓮劍歌》是真正劍典,但依舊不失儒家氣質。黎玖連杯也不用,對著壺口狂灌了整壺涼透的釅茶。


    屠刀是黎韓青的飛劍,它原不叫這個名字,喚作“青衣”。


    黎韓青祖上世代散修出身,他靈質斐然,父兄不願他也嚐散修艱辛,便求遍故交,拜得一張竹枝山竹葉宗的收徒帖,送他前去修行。黎韓青是有些天資的,竹枝宗又並非什麽名門,待到成就道台,鑄就飛劍青衣,盡戰宗內青年才俊無一敗績,也就娶了宗主之女,一時風光無限。


    隻可惜好景不長,新婚燕爾方才幾年光景,竹枝山外五十裏的萬鬆嶺就發出一座上古道陵,引動修行之人蜂擁而入。竹枝宗算得一方東主,便由黎韓青出麵,招待諸人,也一同下了墓葬去。


    墓葬暗無天日,財帛動心,處處見得血色,黎韓青隻探了幾處,從根半枯的藤兒上摘下枚葫蘆,遞與眾修看過並非什麽好貨,也就從裏麵退了出來。


    本也無甚事端,墓葬不過半月光景也被剝離了個幹淨,隻是有一來自清池宗的修士複往,稱喜歡那小葫蘆,想與黎韓青相換。黎韓青隻覺怪異,但倒也換給了他。


    又過三月,黎韓青見妻懷胎痛楚,便攜了她遠去千裏求些靈材丹藥穩固珠胎。可等二人抱了小女歸來,竹浪千傾的竹枝宗已經作遍地血汙焦土。


    黎妻方氣血兩虧,猛遭大難,一時法力衝蕩逆流,吐血亡故。


    繈褓在懷,黎韓青將頸上青衣硬撤,空中蠅聲大作,清池宗的修士竟作蚊蚋般蜂擁而來,一見便喊殺大起。


    青衣染血絲絲沁入劍身化作血鑄的一般,黎韓青瘋癲狂亂隻知一口氣殺將過去,劍刃入手,跪倒在屍山血海中嚎啕大哭。他知那葫蘆恐怕很是珍貴,可給便也給了他們,竟還要行這趕盡殺絕的行當。


    黎韓青一人一劍殺上清池,染得千丈清池化作血潭,盡戮清池宗六百一十三口修士,連些蓄養的靈禽也未放過,劈開宗門寶庫分文不取,隻拿了那禍端般的小葫蘆,從此隱匿不見。


    天青色的葫蘆還安分的掛在腰間,屠刀不再是飄逸如竹葉的青衣,化作血痕隱在手中。


    黎玖有些想哭,可眼睛澀的厲害,一滴淚也流不出。屠刀方才一並訴言,自己走後不幾日,父親便自戮了。母親隻不過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借口,黎韓青並未傷她性命,隻是施術掩了記憶,送去別地再度餘生。


    雁迴,我也隻剩下你一人可以相伴。


    不要推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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