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車行速迅捷,即便常被煩擾,出發後第十三日,黎玖終於感受到速度降緩。


    大澤水波浩渺一望無際,隱約能看見幾個小黑點般的島嶼顯露在水麵之上,許多漁船撐著長篙在水上穿梭,零星村落紮根在澤水邊上,從中還不時傳出孩童的嬉笑聲。


    為首的自然是那位暗山主,黎玖則站在略後,後麵還有兩位開脈境。


    水聲濤濤,一艘精致華美的鳥首符船從大澤深處駛來,及近時一道身影從上掠下,雙手至前行禮:“琅琊派執禮步傳峰,恭迎鹿鳴書院諸位貴客。請上船。”


    符船上放下懸梯,黎玖踏上船去,總感覺那位步執禮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盯得她有些不自在,卻也不顯露出來,隻是站在船舷上顧盼四周景色。


    “這位是《九歌》黎玖吧。”聲音從側麵傳來,黎玖悚然,迴身看去果是那位步執禮。“正是。”黎玖按書院禮節向他一禮,打定主意迴話越簡單越好,生怕言多必失。


    “黎小友不必如此拘謹,琅琊派待人以誠以禮,斷不會做些傷了和氣的事。”步傳峰袖手淡笑,竟然就這樣站在黎玖身邊,為她指點說解雲霧澤中諸多島嶼景色。


    雲霧澤外有許多凡子借水為生,琅琊派便在近岸數座島嶼上布下聯袂符陣,隻有琅琊派特有符船或者道台境以上修士才可穿過,既可防止凡人船隻誤入其中被精怪妖物吞吃,又權作是第一道屏障。


    “前方那座形為俯首巨鼇的巨島便是迎客鼇,是距琅琊主島最近的靈島,也是安置來客之處。鹿鳴書院的居處在鼇首之上,再過三日慶典開始,若黎小友想要遊覽,屋舍中自有弟子帶領。”步傳峰話音剛落片刻,符船便緩緩靠岸,黎玖隨眾人下船,他卻還站在船頭向他們行禮,那符船便又轉過方向向外駛去。


    迎客鼇上的屋舍與雲台道館截然不同,處處透著空靈俊逸的仙家氣息,拐過一叢修竹時,黎玖明顯感到屠刀在養劍葫中輕微顫了一絲。


    獻禮寒暄是那位暗山主的職責,黎玖百無聊賴,拾起案幾上擺放的一本名錄打開權作打發時間。


    前來恭賀的門派和其餘書院都會在慶典開啟之日的前些天到來,慶典上除過金鈴真人的眾多徒弟當場獻禮,為節約時間,其餘禮物隻會撿些名門大派的唱念。


    這場大典隻是琅琊派借又添一位紫府的機會,向東崖州修行界的一次自展,幾乎所有東崖州放的上台麵的修行地都會參與,重頭戲其實是贈禮之後年輕一代的比鬥,也就是養氣、黃芽、道台三境。


    黎玖的目光落在每境比鬥頭名的獎勵上。琅琊派寶庫中任選一件。下這樣大的血本,恐怕是宗中有什麽了不得的天驕,隻是給他個賞賜的由頭。


    不能輸,但也不能贏。中庸之道,可真是難啊。


    “叩叩叩。”門外一陣輕敲,黎玖合上名錄起身疑惑走去,門剛打開一道兩指的縫隙,突然從尾椎躥上一股寒氣直入識海,黎玖下意識向左一步身體後仰,手中名錄護在心口,一抹寒光穿破名錄,紙頁後透出一枚錐尖,被卡止在距離黎玖心口不到二寸的位置。


    “嗬,鹿鳴書院《九歌》黎玖,應敵尚還不如一個普通弟子,當真笑話。”黎玖將名錄放在一邊,房門中開,屋外是幾名身穿明黃道袍的年輕弟子,看上去比黎玖僅大上一二歲,為首者下頜已經長出了些青蔥的胡須。


    那枚棱錐並非他所為,而是他身後站著的另一個少年,方才開口的也正是他。


    “鹿鳴書院受秦帝脅迫太過,連一位像樣的弟子都沒有了嗎?”他繼續譏笑,看向黎玖的目光滿是譏誚不屑,“《九歌》不過爾爾。”


    “不可。”他話音剛落,為首的少年低聲嗬斥止住他話頭,向黎玖行禮,“七曲山後土觀蘇堂。”


    “鹿鳴書院黎玖。”黎玖即也迴禮,一板一眼的禮節絲毫不亂,麵容上也看不出被侮辱的神情,“諸位可要進來一敘?”


    “不必。三日之後恐有一場激戰,還請黎道友小心為上。”蘇堂露出一抹禮貌的笑容,他再度行禮,這迴卻不再等黎玖迴禮,便退了幾步離去。


    黎玖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身形消失在僅次鼇首高度的庭院之中,後退幾步將門關上。她撿起那本名錄,棱錐隻有半指長短,鋒銳幾乎切開她的皮膚,隻是並未淬毒。


    東崖州第一道觀七曲山後土觀。名不虛傳。


    黎玖鬆手任那棱錐掉落在地,想了想又撿起來開門放在外麵植叢之中,坐迴桌案前。那隻法器靈塤被黎玖悄然握在手中,堅硬光滑的塤身與手掌接觸,黎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塤腔裏響起,輕微卻又低沉。


    激戰?


    黎玖低頭看著靈塤流暢優雅的弧度,將吹孔湊在唇邊。她沒有吹奏,連一個音符都不曾響起。《大司命》的蒼涼歌聲在心底和識海中反複激蕩,到了嘴邊卻分毫吐露不出。


    迎客鼇上的賓客庭院亦有符陣護持,雖比不上皺雲居堅固,但也不是養氣境手段能夠打破的。


    可黎玖不想在這裏吹演《大司命》,或者說,不願。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塤音嗚哩嗚哩的從孔中低沉溢出,聲音很輕,樂音嫋嫋的在屋舍中盤旋,山川長河的圖卷又在眼前徐徐展開,黎玖凝視著祭神樂舞,他們摘下自己的羽冠放在身前。每一個人的舞蹈都不盡相同,他們亦哭亦笑亦悲亦喜,粗獷或婉轉的歌聲混雜在一起,聽辨不出男女。


    黎玖一刻不停的吹著,簡單的曲調循環往複,塤上逐漸蔓延開波浪般奔湧的法力,突然塤聲戛然而止,最後一粒溪雲土上也浸潤上了黎玖的氣息。


    好似什麽加在塤上的枷鎖被破開,黎玖垂手放下靈塤,有些隨意的將它放入芥子袋。這件塤的質地和做工都極好,但就算送與,她也不會煉化為本命法器。


    是不是有些太吹毛求疵了。黎玖散漫的想著,傾身躺在矮榻上,唿吸間氤氳著水澤氣息的天地靈氣滲入體內,讓她眉心的海魂精粹異常活躍。


    “迎客鼇在數千年前是一尊有通天徹地威能的妖王,占據雲霧大澤吐納修行,為禍凡間,許多前來降服的先修也被吞食。老祖得知此事,率十六位嫡傳弟子與其激鬥月餘,血水染紅數座島嶼,最終在老鼇巢穴前將其製服。”黎玖跟著一位身穿琅琊派迎客弟子服飾的男子遊逛,聽他濤濤介紹,“然而這隻老鼇得天地鍾靈許久,狡詐陰猾,若有妄動便會損壞地根,於是老祖設下封妖大陣,在雲霧澤設立道統,曆時數百年水滴石穿才將妖王魂魄磨滅,剩下這一具肉殼穩固地根。日久彌長其上泥土花草愈加繁茂,便在其上修建亭台閣院,變成迎客鼇了。”


    “貴派老祖當真有大毅力、大功德。”黎玖讚歎一聲,那迎客弟子笑容愈發顯露,滿麵都是身為大派弟子的驕傲。


    “可我怎麽聽說,那老鼇天生地養,本是雲霧澤中半尊得了凡間香火供應的精怪水神,琅琊老祖覬覦雲霧澤天生貴地,設計將他謀害奪了水府開宗立派呢?不若出身東崖州北的梅真人,做什麽跑到這東南畔的雲霧澤來?”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譏笑,黎玖略停腳步轉過身,便看到身穿水合道袍的一年輕修士站在不遠處,麵色諷刺奚落甚然:“還不知悔改,巧立名號謊稱降妖,當真丟盡了修行者的臉!”


    “原來是玄水觀的道友,我琅琊派師承由來乃是修行界公認的一樁義舉,否則又怎敢向來客宣揚。”迎客弟子笑容如常絲毫沒有怒氣,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爭執,“若道友有所不服,盡可在明日大典比鬥上一爭高低。”


    “這是自然!”那修士看也不看黎玖一眼,拂袖轉身離去。


    “玄水觀與我琅琊派同為水係道法大派,相互之間齟齬多年,讓黎道友見笑了。”迎客弟子神情坦然,略帶歉意的向黎玖說道,“還請黎道友勿怪。”


    怪什麽,我剛來時不也吃了後土觀的一記麽。


    黎玖剛這般想著,正準備隨他繼續遊覽,卻被一位師兄叫迴鼇首院落。那位暗山主正坐榻讀書,見黎玖前來,放下書本指了指下首最後一個軟墊讓她坐。


    她身邊坐著幾位道台境的師兄,所有人麵色都嚴肅得有些冷凝。


    “都笑笑,笑笑,繃著個臉像什麽樣子。明日大典,隻許勝,不許平,但也不要讓別人輸得太難看。”暗山主目光掃過座下弟子年輕的麵容,慢悠悠的張口,聲線裏有漫不經心的鬆散和自傲,“書院自秀多年,許久沒有爭過什麽鋒芒,以至於讓有些人敢當麵看輕。這也是此次帶你們眾多弟子前來的原因。讓他們知道,書院畢竟還是書院,不要給他們輕鬆,反而像跳蚤一樣的要蹦起來了。”


    弟子們一齊稱是,暗山主揮袖讓他們迴去調息,卻獨獨將黎玖留了下來。


    “你從未經曆過真正的對戰,前日那一梭,怕不怕?”暗山主笑眯眯的,掌心攤開,顯露出那枚棱錐。


    “迴山主,我有屠刀。”黎玖舉起左手,血紅色的劍紋在指上閃耀,仿佛急不可耐想要嗜血,她又舉起右手,法器靈塤在她掌心顯露著溫潤的光芒,“還有《九歌》。”


    還有承隱。


    “不要鬧出什麽太血腥的事來,所有人都很擅長抓小把柄。”暗山主樂嗬嗬的抬手虛抓了抓,目送她退出屋舍,“那就等明日好戲開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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