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


    殿外傳來亞父的幹咳聲,鍾離昧攙扶著亞父進了上書房。


    “見過夫人,左尹大人。”鍾離昧向二人拱手施禮。


    “亞父快請坐。”莫紫嫣頜首,示意鍾離昧扶著亞父入座,自己則坐迴上座。


    項伯一甩長袖,兀自坐下,冷聲道:“丞相大人來得可真巧啊!莫不是你二人串通一氣,想要整垮老夫?”


    亞父坐到了項伯對麵,哈哈一笑道:“誒呦呦!項老弟,你我同朝為官,都是為項家的天下略盡彼此綿薄之力,何談誰來整誰?”


    亞父溫然看向項伯,繼續道:“隻是方才老夫在殿外聽著,此事項老弟做的實在有欠妥當。大王這一出征,朝中大事都壓在你身上,有所遺漏也在情理之中,可老夫身為丞相,既然出了此事,又不得不做處理。否則,何以領百官?又何以敬大王?”


    “哼!休要說得那麽好聽!說來說去,還不是意圖要整垮老夫?”項伯冷嗤一聲:“虛偽至極!”


    亞父笑道:“非也非也,隻是讓老弟在家歇息一段時日,好好靜養身子,一切有待大王迴來,再行定奪。”


    “哼!爾等這是公報私仇!”項伯大怒,佛袖大步離去。


    “唉……”亞父長歎一口氣。


    這幾個月來,項伯對國事的處理,不知是不夠盡心,還是不夠天賦,亞父有很多地方都不滿意,隻是因為未出大事,不想前線的項羽分心,他總是睜一眼而閉一眼。


    雖則平時,他與項伯有諸多過節,但在關鍵時刻,亞父始終以大局為重,可沒想到,竟然出了山洪這麽大的事,人命關天,項伯也能壓著不處理?


    “亞父,嫣兒實在不想連累您淌這渾水。叔父不是一個心思寬量之人,他不會明白你我是為了國家大局。”莫紫嫣憂心道。


    亞父笑著安慰:“大王將丞相一職交與老夫,便是對老夫的信任,受君之職,必然忠君之托。會稽郡出了這樣的大事,是老夫的失察,老夫會自罰一年的俸祿!”


    “亞父……”莫紫嫣剛想勸阻,卻被亞父擺手阻止。


    “待老夫令人盤了庫存,從庫府中撥出一百萬金給會稽郡的百姓,讓他們重建家園。雖說是亡羊補牢,但希望他們能明白,大王及國家,都不會對他們的災難置之不理。”亞父邊說邊起身:“老夫這就迴去,著手處理此事。”


    目送亞父蹣跚出門的背影,莫紫嫣的眸底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花。


    她淡淡地轉身,沉聲問道:“昧……你覺得,我對叔父做這樣的處置,是否是重了?”


    “夫人,您為百姓所想,便是為大王、為國之所想。昧不知他人如何看待,但在昧心中,對夫人感佩至極!”鍾離昧拱手。


    莫紫嫣麵上浮起一抹淺笑。


    若說在這世上,她能有什麽知己,那無疑便是鍾離昧。雖然鍾離昧遠沒有張良和陳平那樣的心智,並不能為她出謀劃策,可是他對項羽的一片赤誠忠心,卻能讓她傾心相托。交托於他的事,他從來都辦得穩穩妥妥。


    人生的知己,並非一定要了解自己的胸懷大誌。


    有的時候,“信任”比“了解”更重要。


    “了解”需要智慧,而“信任”憑的卻是唯一支撐著人生命體征的那顆“心”。


    能將“心事”托付,這種難能的信任與被信任,對莫紫嫣來說更加可貴。


    她迴到上座,把岸上的奏簡又整理了一遍。


    鍾離昧在一旁默默地陪侍著。


    看著案幾之後,為了自己的夫君和他的國家,辛苦忙碌卻還要吞下所有誤解的女子,鍾離昧突然覺得心底一陣酸澀。這幾個月來,她瘦了許多,而她那瘦削的肩骨上,卻要扛起太多本屬於男人的重擔。


    然而,卻總有太多人不能理解她的初衷,甚至誤會她有企圖。


    是怎樣的愛,讓她付出如此的隱忍和堅強?讓她吞下苦果,亦無怨無悔!


    這個女子,太讓人心疼……


    整理完奏簡,外麵依舊飄雪,莫紫嫣輕語:“昧,陪我出去走走吧。”


    “諾。”鍾離昧應聲。


    大雪紛飛,茫茫然覆蓋了偌大的霸王宮。


    一襲紫色華服的女子,靜靜地佇立於亭廊下,若雪般無暇,亦若雪墜落時無聲的靜藹。


    青絲在風中飄蕩,拂過淡淡的芬芳。


    不知從何處,飄來幽幽的梅花香氣?


    霸王宮未種梅花,苦寒之盡,又何來梅花之香?


    莫不是心中的苦悶,才幻聞了梅花的芬芳?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她輕談軟語的聲音,卻不經意間穿入旁人的心房。


    她一直努力的堅強,哪怕忍受著諸多的誤解,亦未有過放棄的念頭。然而她心中,並非沒有脆弱和柔軟,隻是她將它們藏得很深很深。


    政固於勤,而廢於怠。


    朝政的穩固,在於執政人的勤勉,而整日荒廢怠慢,早晚會耗盡艱苦打下的江山。所以她才不能再對項伯手軟,即便會遭到他的怨恨。


    廊下,莫紫嫣眺望西北的方向,問道:“昧將軍,你手下可有與韓信交好,又忠於大王的將士?”


    鍾離昧想了想,迴道:“臣的弟弟,鍾離錦。”


    “你弟弟?”莫紫嫣迴眸,卻收迴剛要出口的交代,複又看向遠處,輕聲道:“昧,換個人吧。找個家中還有兄弟不曾參軍的,或是家裏無負擔、無親人的都好。”


    “敢問夫人這是為何?”鍾離昧略一思忖,旋即低聲問道:“可是要往韓信身邊安插奸細?”


    鍾離昧雖然遠不及張良和陳平的心計,可是他跟著紫嫣久了,也漸漸能從她的話語中,揣摩出一點她的心思。


    莫紫嫣輕垂臻首:“是,卻也不是。”


    她將此事的構想,大致與鍾離昧說了一番,並讓他盡快從軍中挑選一些符合條件的士卒,將名冊交給她。


    而項伯那邊,因為處理會稽郡山洪一事的重大失職,造成了數萬百姓喪生及流離失所。亞父暫停了他的“左尹”之職,讓他迴府中閉門思過,卻並沒有罷免他的俸祿。在西楚,三級以上官員的任命與罷免,都需要國君親自決定。所以丞相隻有暫停其公職的權利,卻沒有罷免權。


    今日,項伯能失掉一個郡的人心,明日就能失掉一國。縱然被他嫉恨,可這一刀,也必然要揮下。


    這是莫紫嫣與亞父共同的心聲。


    三日後,鍾離昧將一份五十人的備選名冊上呈莫紫嫣。上麵記錄了每一個人的出身、背景、軍中履曆以及現今家庭狀況,甚至連在軍中的好友關係網,以及比較特殊的經曆或貢獻,都做了詳細的記載。


    莫紫嫣一一看著上麵的記述,在做最後的篩選。


    當看到“鍾離錦”的名字,依然出現在名冊上之時,她毅然決然地勾掉了這個名字,而後另選了十二位人名,派人交給鍾離昧,讓他為眾人詳解此次赴漢的任務。更重要的是,她一再交代鍾離昧,這些人必須出於自願。


    大雪初停,紫宸殿內,莫紫嫣正在絹帛上寫著一份日程表。


    小雅入殿請示,說鍾離將軍求見,得到肯定,她將鍾離昧帶入殿中,又欠身退了出去。


    鍾離昧急匆匆地進殿,行過禮,拱手問道:“夫人為何要將屬下弟弟的名字勾掉?難道是怕他不能勝任嗎?”


    莫紫嫣抬眸看了一眼急色匆匆的鍾離昧,抬手示意:“坐。”


    “夫人……”鍾離昧長歎一聲,才堪堪坐下。


    “你可知道此去的危險?”莫紫嫣放下筆,直言道:“幾乎等於‘有去無迴’?那十二位人選,他們所執行的任務,不是‘死士’,卻更勝死士!”


    “昧知道,”鍾離昧的情緒緩和下來:“屬下與錦兒詳細說了此次任務,是他自己堅持要去。且,屬下與錦兒都認為,隻有他去,韓信才能相信。”


    莫紫嫣起身,緩緩邁著步子:“昧將軍,我從來不懷疑你對大王和楚國的忠心。正因如此,你兄弟二人都入了楚軍,又都不曾娶親,所以此行,我才不能答應。若是你弟弟此去有了危險,你教我如何對得起鍾離一族?”


    炎黃子孫,自古就很注重家族血脈地延承。一個族中若是後繼有人,得以繼承香火,那便是一族的榮耀與大事。鍾離氏兄弟都入了楚軍,家中就沒有了男丁,又都不曾留後,這是莫紫嫣拒絕鍾離錦執行此次任務的根本原因。


    “夫人!鍾離一族,比起楚國和大王,根本不算什麽!”鍾離昧拱手道。


    “那是你認為!”莫紫嫣旋眸看著鍾離昧,微斥道:“若是非要你弟弟去,明日你就辭軍迴家!”


    言罷,她甩了寬袖,背過身子不再與他對視。


    “夫人!”鍾離昧突然屈膝跪地,道:“當日若非是臣失察,不知韓無成竟是韓信;又沒能及早製止韓信離楚;更不曾發現他的野心……才釀成如今他幫漢王出關的後果!鍾離昧有過。若非昧身負保護彭城的重任,真想自己能親去漢營,親手宰了韓信!”


    聞言,莫紫嫣心底顫動,當日種種有太多的羈絆,又豈是鍾離昧一人之錯?她何嚐不是無法下手?


    為那個無緣的孩子積福,為項羽命數的考量,為韓信的那雙炙熱於夢想的單純和眼神,為與他所訂立的“三足鼎立”的承諾……


    今日之果,非是一個原因所能決定。


    好似她曾告訴自己,一定要在鴻門宴上殺掉劉邦,可她親眼經曆了太多事情所受的牽絆,造成了結局的無可奈何。即便後來她親筆書信章邯,嚴守陳倉故道,依然無法阻止這一切重疊上曆史的軌跡……


    “這不怪你……”驀然迴首,莫紫嫣看著跪在地上的鍾離昧,忙上前扶起他:“昧將軍,快起來。”


    鍾離昧謝過,卻依舊跪地:“夫人,就成全錦兒一片忠心吧!”


    莫紫嫣沉重闔目,半響後,她睜開浸水的雙眸,顫聲道:“鍾離一族,對大王的赤膽忠心,莫紫嫣無以為報!若此計成功,但願天下從此太平,也不枉我西楚這麽多將士的一腔熱血!”


    “嗯!”鍾離昧沉聲應著,眸中淚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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