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山風,吹起女人白色的曲裾,潔白的裙曳蝶袖迎風翻飛。落空的白雪,在她身後開出最美的花,好似一幅絕美的畫卷。畫中的女人聖潔、高貴,縹緲出塵得不似在這世間的女子。


    他靜靜地端凝著麵前的女人,拇指依次劃過她雪白的額頭,眉毛,眼睫,鼻子,櫻唇,下巴,仿佛要將這樣絕色的容顏,永遠篆刻在心裏。


    他要記住她的樣子——她的一顰一笑,她的眼淚,她的聲音,一切的一切,都要牢牢地記住。


    如果靈魂不死,他定要帶著對她全部的記憶,在另一個地方永遠地守護著她!


    她始終笑望著他,那一抹笑靨,勝過這世間最美的一切,亦是他此生最深地眷戀!


    多想,就讓一切,停留在這一刻,多想……


    ……


    遠處蹄聲紛踏,卷起白雪飛揚,旋即是數十萬漢軍雷霆般的聲音——“漢王!”


    莫紫嫣與項羽聞聲,卻心有靈犀地握緊彼此的手,他們誰都沒有迴頭,誰都沒有看向來人。


    她依舊對著他柔柔地笑著,這半生流離,半生謀算,甚至在敵榻前屈辱兩載,隻期待能在最後一刻改變他的命運。然而天命難違,既不可逆,她便再無可懼,她不會再勸他做違背心意之事,隻想與他生死與共!


    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他們的手,也會像現在這樣緊緊地握在一起。


    他們笑望著彼此,真是這天下最美,最動人的畫麵。


    五十丈外,劉邦與陳平相繼下了馬車。


    “大王,這該如何是好?”看著莫紫嫣與項羽的手緊緊相牽,陳平自己也說不出他此刻是什麽樣的心情。


    劉邦咬緊了牙關沉默著,臉上的表情灰敗如土。他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卻與他這一生最恨的敵人相擁相攜,而她看上去竟是那樣的幸福,是他從未見過的幸福。


    他的心就好像是被人狠狠地撕碎。


    他努力壓製著自己的情緒,低聲道:“陳平,想辦法把夫人騙過來。”


    “臣會盡力,但以夫人的心智恐怕很難上當。”陳平踟躕地道:“若然……若然夫人不上當,項王會不會以夫人做要挾?”


    劉邦的目光,定格在遠處身負重傷的項羽和白衣女子,那是兩雙堅定緊握的手,他沉聲問道:“你覺得項羽會嗎?”


    陳平再次看向項羽,他方才那句脫口而出的話,是因為太過憂心那個女人。


    可他心裏明白,就算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會在為難的關頭,為求活命,不惜拋棄或利用自己的女人。


    可唯獨有一個人不會,而那個人,就是此時此刻重傷坐地的西楚霸王。


    陳平自問,這種愛,他做不到。


    而他也堅信,他身旁的劉邦,更做不到。


    “臣失言了,但隻怕夫人會以自己來要挾大王放項王離去。”陳平道。


    “嗯……”劉邦的鼻腔發出冷冷的悶響,陳平這個猜測他同意。


    默然少頃後,劉邦閉著雙目,一字一頓地道:“用太子,去把她騙迴來……”


    用太子?陳平心底一驚,卻很快恢複平靜。這無疑,是一個好計。


    乳娘從馬車上下來,將太子抱給了劉邦。男人在自己兒子的身上用力地一擰,孩子突然“哇!”得大哭了起來。


    終究是母子連心,莫紫嫣聞聲望去,卻看到劉邦懷裏大聲痛哭的劉盈。


    她的手陡然一緊,而這樣的動作和她眼底沉痛的糾結,落在項羽的眼中卻是那樣疼惜。他驀然想起當年在霸王宮裏,他們失去的那個孩子……


    也正是這一眼心碎,讓他更加堅定地相信,作為一個母親對孩子難以割舍的那份情感。


    劉邦高聲道:“嫣兒,盈兒從你走後便一直哭鬧不止,昨夜至今高熱不退。”


    莫紫嫣站起身子,極目望向劉邦懷中的孩子,擔憂地說道:“請漢王為太子找軍醫醫治。”


    “寡人會不醫治自己的骨肉嗎?但是寡人沒你的心狠,寡人帶他來,是同意你把他帶走。你們帶著盈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寡人再也不想看到你們!”劉邦道。


    莫紫嫣心如刀割,訝然看向劉邦,難以置信地問道:“漢王肯讓我和項王,帶盈兒一起走?”


    “不錯!隻要項羽能從此歸隱,不再與寡人爭奪天下,寡人願意為了盈兒放他一條生路。”他一手抱著劉盈,另一手對紫嫣招唿道:“嫣兒,你過來,把孩子抱走吧。”


    莫紫嫣剛邁出一步,迅即卻陡然頓足,她又迅速撤退迴來,拉住項羽的手,遠遠地看著劉邦道:“勞煩漢王,命人將盈兒送過來。”


    劉邦蹙起眉頭,對身邊的陳平低聲道:“陳平你說得對,在這種情況下,她始終保持這樣高度地警惕。”


    “好,寡人讓陳平給你送過去。”劉邦說著,就將劉盈放在了陳平的懷中,又指使一名漢將去馬車上取劉盈的貼身衣物。


    待那漢將取迴包袱,陳平低語吩咐了兩句,便與他一起,向著紫嫣和項羽的方向走過去。


    陳平亦是不著痕跡地,在孩子的身上用力一掐,就聽到劉盈的哭聲陡然比方才還要大了幾倍。


    莫紫嫣聽到哭聲,她抓著項羽的那隻手,便握得更緊,而她卻依舊有些猶豫。項羽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對她道:“去吧嫣兒,劉邦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的。”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其實連他自己都不信。這一生,他並非看不清楚劉邦的真麵目,隻是在無數次的天下大局中,一次次地放過了這個陰險的敵人。然而,在劉邦方才派出陳平和那武將的那一霎那,他看到那武將的步下生風,手臂堅狀有力,他便什麽都明白了。


    莫紫嫣突然看著他,道:“大王,你等我,接迴盈兒你就不用擔心我會兩難抉擇了,我們一起迴江東。”


    “好……”他依舊笑看著她,隻是那強撐出來的苦笑,被苦澀吞沒了淚水。


    她便鬆開他的手,解下戰袍披迴在項羽的身上:“這邊風大,你身上有傷不能受涼。”


    她隨後從袖子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心口處。


    “嫣兒,”項羽驚唿一聲:“你做什麽?”


    她笑望著他,輕聲道:“我不相信劉邦,若是他騙我,我便立刻自刎。”


    “嫣兒……不可……咳咳……”他伸手欲奪下她的匕首,她卻已抽身而去。


    項羽癡癡地望著紫嫣的背影,萬般難舍地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陳平。


    他的耳邊,倏然響起了她從前說過的話:


    “大王,我怕我們會分開……”


    “大王,若是有一天,嫣兒在這世上消失了,大王會如何?”


    “有路就要走,有船就要渡,因為嫣兒會在江的那一頭等候大王。”


    曾經他不懂,她為何會說出那些奇奇怪怪的話?為何她總說他們會分開?又為何要讓他過江?他更不懂,她為何讓他娶虞姬?


    如今他明白了一切,卻要親手掐滅自己生的希望。


    他知道,母親的天性,讓她放不下她的孩子,他了解那種難以割舍的骨肉親情。當年他害她失去了他們的孩子,他親眼看到她的痛不欲生。醫令曾告訴他,她很難再有孩子……


    如今,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這般抉擇。


    莫紫嫣走到一半,卻突然頓住腳步,不放心地迴頭看著他。


    項羽強努一抹笑容,對她鼓勵地點點頭。


    “夫人,太子從您走後就一直哭,不吃也不喝,高熱不退,您一定要好好照顧他。”陳平邊說著,邊抱著孩子小步地湊近她,卻並不真的靠近,而是欲迎欲退地引她過來。


    他太擔心她的猶豫是因看出破綻,他必須一息必爭,因為他所搏的,便是母子連心那一瞬間的掙紮揪痛。


    孩子的哭聲不止,攪的人心煩意亂……


    樹下的王者看著心愛的女人,一步一步遠離自己,他的臉上為讓她安心而強努出的偽裝,也終於一點一點地塌陷——


    在她邁出那一步的時候,他就再也不能擁有她。他明知道陳平和那漢將是騙她,他卻不能去救她,他心中喃喃地道:對不起嫣兒,我不能帶你走……


    他唯一欣慰的是:劉邦肯騙她,那說明劉邦愛著她,才會這般處心積慮要騙她迴去。


    就讓他的離開,化作另一種守護,換取她這一生的安寧。


    望著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就要跟她永遠地訣別,從此陰陽兩隔,他的心口劇烈地作痛……


    他強忍著心中的悲痛,低弱的聲音一字一頓道:“對,不,起……嫣兒……”


    他想要站起來,然而多日地廝殺,一連數場以一敵萬的大戰,讓他起身的瞬間猶如五髒焚燒,血骨崩裂的疼痛迅速湧向四肢百骸,鮮血瞬間殷紅了她剛剛為他包紮好的白衣碎布。


    他迅速地以長劍杵地,艱難地立定,不在漢人麵前露出軟弱!


    心中卻是自嘲一笑:昔日萬夫不當,豪氣蓋世的西楚霸王,如今卻也淪落到這般英雄末路犬牙相欺的境地……


    踉蹌中,他抬起頭來,卻看到女人已經走到了陳平麵前。


    莫紫嫣心疼地看向陳平懷中的孩子,就在她張開雙臂要接過劉盈的時候,那漢兵猛然出手,將她手中的匕首一掌打落在地,三下五步就將她扛迴了劉邦的方向。


    待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被掠至劉邦身邊,而劉邦已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怒目而視:“劉邦,您真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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