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嶺,四望無人,鳥兒在天空中翱翔,不知名的蟲子叫得歡快,春夏之交,一切都欣欣向榮的樣子。陽光下,大樹旁,龍戟曲起一條腿坐著,抬頭看向呆站著的青禾,笑了。


    他笑得很奇怪。


    青禾見過無數次龍戟的笑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笑。


    以前龍戟笑,是眯起眼睛張開大嘴,嘴巴張得讓人懷疑會進飛蟲,眼睛笑得找不見,每一個看到他笑容的人都會被他感染,覺得他一定遇見了十分歡快之事,情不自禁跟著他笑起來。


    這一次他笑,是閉著嘴巴,歪起一邊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眼睛裏絲毫沒有笑意,十分陰冷,他一笑,整個天空忽然暗了,風都變得凜冽,讓看到他的笑容的人從心底往外湧起一股寒氣。


    這樣的笑容,甚至不能稱之為笑容。


    他那麵無表情的石雕臉上,第一次有了明顯的表情。


    他那毫無情緒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一種類似於譏誚一般的神色來。


    這是冷笑、譏笑,這絕不是龍戟!


    “我當然是龍戟,青禾,你肯定是昨天晚上沒睡覺,現在還沒清醒。”龍戟坐在樹旁,伸手撓了撓左下臂。


    “如果是龍戟,他絕不會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叫我青禾!他要不然叫我穆青禾,要不然叫我傻仔!”


    龍戟譏誚地瞧著她,好像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真的是龍戟。”


    “龍戟不會吹樹葉,龍戟和我第一次見麵沒有給我講過蕭峰和段譽的故事,那個故事是我講給他的,龍戟沒有撓胳膊的習慣,龍戟手底下沒有一支探馬隊伍,他從來不認識什麽十七,龍戟不會防備人不敢信任人,龍戟不會殘忍嗜殺,他也沒你這麽好的功夫,沒有你這麽多的殺人技巧!龍戟很善良,不會自私自利,為了保命連救命恩人都要殺。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龍戟……”


    青禾快速說著話,一連串的話語像機關槍射子彈一樣噴射而出,不給他插話的機會,“如果真的是龍戟他絕對絕對不會說‘我愛你’!”青禾大喊出來。


    “龍戟是心裏對我好的那種人,他對我好從來不是說出來而是做出來的,甚至做完之後都不會告訴我,還要假裝不是為我做的,而且他心裏麵一直覺得愧對王喧荷,他怎麽可能會對我說他愛我?”


    “有道理。”


    他的笑越來越冷,似乎他嘲諷的不隻是青禾,而是整個世界。


    “這麽說來,其實龍戟不愛你呀?我還真是失策。”


    “我不知龍戟是否愛我,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無論他是否愛我他都不會說。”


    “果然是個膽小鬼呀。”


    他站起來,盯住青禾。


    青禾從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可以兇惡到這樣的程度,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後麵是樹,她背靠著大樹,鼓起勇氣和他對視。


    她忽然明白了侯府裏那些被他殺死之人臨死的感受,明白了為什麽後來那些江湖人士要說他是“魔鬼”。這也許是第一次他毫無遮擋毫不偽裝地看青禾,他整個人的氣勢完全變了,他眼神狠毒,且毫無生氣,明明是純黑的眸子,卻仿佛泛出一股死灰色,充滿對生命的漠視,無論是他人的生命,還是自己的生命。青禾相信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定不會有多少同情心,他給人的感覺就是:死亡,是一種幸福。


    所以他才能如此嗜殺。


    青禾又想往後退了。


    “你怕我……”


    他向前一步,湊近青禾,抬起右手,似乎想摸一摸青禾的臉蛋,不知為何沒有真去摸,手懸空了半天沒動。


    “你怎麽會覺得我不是龍戟?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如果是他人假扮,可從來沒有離開過你的視線。”


    是啊,他沒有離開過,那就不是他人假扮,也不可能是什麽雙胞胎,那是鬼上身?


    難道是穿越?


    不知道是誰,穿到了龍戟身上?


    青禾的神色變得古怪:“你也是現代社會穿過來的?你知道ak47嗎?中國?北京?……你、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青禾怒了,伸手捏住他的脖頸,“快說!”


    他身形一動,似魚兒一般滑脫她的掌控,反手過來捏住青禾脖頸。


    青禾隻覺眼前一花,一個黑影過來,然後就發現自己被人捏住脖子動彈不得,去掰他的手,他的手簡直是鐵鑄的完全掰不動,用腳去踢他,脖頸處的桎梏讓自己踢出去的腳軟綿無力。


    青禾知道了自己和他的差距,他若想殺她,就跟碾死一隻螞蟻差不多,同時再次確認眼前之人功夫比龍戟好得多。記得龍戟說過從來不敢出全力,那麽龍戟出全力之後,就會變成眼前這樣嗎?


    他現在不裝龍戟了。


    他的神情、氣勢、武功跟龍戟完完全全不一樣,現在的他,無論誰都能看出跟龍戟是兩個人。


    “你他媽到底是誰!”


    他鬆開青禾,看著青禾大口大口喘氣的可憐樣,拍了拍她的臉蛋。“你可以叫我……”他的手被青禾揮開,“方、乾、清。”


    這不是廢話嗎?說了跟沒說一樣!誰都知道龍戟沒進龍家軍之前叫做方乾清。


    “他奶奶的……”青禾隻罵到一半,便被他再次捏住脖子。


    他的手就像一個金箍,圈在脖子上。


    “小姑娘不要罵人。”他說。


    “我……”這次隻說了一個字,就說不出了。


    方乾清有點怕自己捏死了她,他畢竟捏死過太多人,萬一這個可愛的小姑娘也被自己一不小心捏死就糟了,所以他隻捏了一刻就趕緊放開手。


    放開手,又不知道擺在哪裏好,於是習慣性地去撓左胳膊。看得出來他自己也不大喜歡這個習慣在竭力控製,撓了一下就用手捏著胳膊。不過顯然,捏胳膊不比撓胳膊好,因捏得過於用力,左下臂的傷口很快崩裂,血染紅了繃帶。


    “你這個人是不是有強迫症啊?”青禾把他的左胳膊拿到眼前,焦急地看著。


    她為什麽這麽關心我?


    方乾清有點小小的驚訝。


    是因為這是龍戟的身軀嗎?因為她愛龍戟?那愛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呢?為什麽無親無故的兩個陌生男女會產生這麽親密的關係?


    不用偽裝龍戟的方乾清對於別人的關心愛護很不適應,不由得抽迴了自己的胳膊。


    “你給我看看。”


    “不用了。”


    方乾清走到血色旁邊,從馬鞍橋上拿出花老爹配的藥,坐在樹下,拆開繃帶,重新灑上藥粉。手上沾了血,方乾清伸出舌頭舔了舔,腥的,鹹的,不好聞但熟悉的味道。一邊給自己包紮一邊說道:“我和龍戟共用一個身體,我原本以為身體裏隻有我,後來發現有時候時間會消失。”


    “時間會消失?”青禾呆呆地跟著他重複了一遍。


    “對,比如我明明在屋裏,再睜開眼就在屋外,或者我在嘉河,再次有意識的時候卻在春予,這段空白的時間我不知道我去了哪裏幹了什麽。很多我不認識的人說認識我,很多不是我做的事情被按在我的頭上。這樣一來二去久了,我就懷疑在丟失的時間裏,有另一個人盜用我的身體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龍戟盜用你的身體?”


    “沒錯,就是龍戟。當然,他會覺得是我盜用了他的身體,他對此也很不滿。後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能聽到腦海裏有人說話,也不是說話,是……我形容不出。”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方乾清驚訝。


    “真的明白,你們在哪裏交流?隨時隨地都能嗎?”


    “在這裏。”方乾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是隨時隨地,是我願意他也願意的時候,多數情況下他不知我做的事,而我知道他做的事,我即便沉睡著也能多少感知到他在做什麽,而他一旦沉睡,就完全不管不顧,比如現在。”


    “他這次為什麽會沉睡讓你出來?”


    “他在逃避。每次都是這樣,當初在嘉河,爹娘死了,他就逃了,如今龍三爺死了,他又逃了,每次他一遇到危險我就會出來,替他承受痛苦解決問題,所以他與人相鬥不出全力,內功全部爆發出來就代表著他遇到了生死之敵,代表著他遇到了危險,那接下來掌控身體的就不是他了。”


    “你是身體的保護者?”


    “算是吧,我真不想保護龍戟,我討厭他,他是個膽小鬼,懦夫。”


    青禾搖搖頭:“不,他不是懦夫,他的消失不是自己能控製的,我相信他並不願意去沉睡,你想想他為什麽不出全力,不就是怕你會出來嗎?他寧願是自己在承擔責任。那麽,方乾清……”這是青禾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方乾清聽了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是什麽感覺,隻知道從來沒有過,“你什麽時候會消失呢?問題解決的那一天嗎?”


    “不知道。”


    方乾清皺著眉頭,這個神情與龍戟一模一樣。


    “真奇怪,你居然能聽懂我在說什麽,也不害怕。”


    “我當然聽得懂,我們那裏,我是說我的家鄉,像你這樣的人多了。其實你完全可以一出現就告訴我,何必假裝自己是龍戟呢?”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說了也沒人信,他們都說我是個瘋子,我還是第一次跟人講這麽多。”


    “謝謝你跟我講這些。”


    方乾清包好了手臂,臉上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容,“以往,他們都說龍戟生了怪病,一見火就會性情大變,也有許多人認為我是鬼,應該找道士驅除,讓龍戟迴來。”


    “你當然不是什麽鬼,這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什麽?”方乾清沒懂。


    青禾看著左下臂新傷疊舊傷一直無法痊愈的方乾清,這個人說話的語氣,做事情的方式,性格裏的陰狠毒辣嗜殺,以及那種冷冰冰的氣勢,都跟龍戟完全相反。


    她即便不能肯定方乾清有強迫症,也能肯定方乾清患有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或者換個簡單點的說法,就是人格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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