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龍套在走圓場,祁煬目不轉睛看著台上,“講嶽飛麾下戰將楊再興抗擊金兵侵略,連斬四名敵將,然後被亂箭射死的故事。”


    山口聽了翻譯,唇角浮起一抹不屑的笑,“螳臂擋車。”


    他用漢語說的,隻是不太標準,語調怪異,祁煬明白,這是說給他聽的。


    “率軍卒洞庭湖一場鏖戰,刺殺那五虎將賊軍膽寒。”


    台上,杜紹亮全身甲胄、紮了靠旗威風凜凜地唱道,“奉將令敵金兵小商河岸,此一去報知遇死也心甘。”


    山口看著台上,忽然對祁煬說道:“聽說大帥也唱過戲,紅遍邕寧,風頭無兩呢。”


    祁煬眉心微蹙,他看向山口,許久,似笑非笑地應了一句,“是。”


    “不知是否有幸,能看大帥一場戲。”山口繼續說,目光若無其事地盯著舞台。


    祁煬倏地捏緊了太師椅的扶手,山口的意思已再明確不過,他就是要折辱自己。


    “生疏多年,不敢獻醜。”


    山口含笑看著他,眸底卻有一星冷意,“不必過謙,請。”


    祁煬靜靜地和他對視,空氣都凝住,許久,他緩緩一笑,“好。”


    他去了後台,脫下了一身肅殺的軍裝,坐在妝鏡前,有人替他抹油彩、定妝、勾畫眉眼,再勒頭、貼片子、梳頭、插頭麵……


    祁煬靜靜看著鏡麵,恍然迴到了二十多年前風光最盛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是邕寧城最當紅的角兒,一票難求,想著一朝揚眉,過去受的苦遭的罪都過去了,往後的日子隻會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


    正出神間,杜紹亮一折戲唱完,迴了後台,祁煬自鏡麵瞥見他,輕輕一笑,“杜老板,辛苦了。”


    杜紹亮看著妝鏡上風華絕代的人,一時怔住了,“祁……祁帥?”


    祁煬不置可否,“戲唱完了就快迴家吧,夜深了。”他起身,眉眼間竟是萬種風情,原來京戲已長在他骨子裏,縱是穿了二十多年殺伐狠戾的皮,刻意疏離,一朝水袖輕展,一切便死灰複燃。


    “還有操琴司鼓的師傅,讓他們也走吧,誰都別留下。這折戲,是單給山口大佐準備的。”


    杜紹亮有些錯愕,“祁帥這是……”


    祁煬輕輕一笑,“二十多年沒唱過了,原以為這輩子都不用唱了。”


    這扮相,這氣度,杜紹亮恍惚想起一個人來,有些難以置信,“是你,蘇——”


    祁煬擺了擺手,沒讓他再說下去,“我剛登台的時候,杜老板就是梨園行響當當的人物了,”他理了理水袖,“明兒個你還是梨園行的武生宗師,一票難求。”


    杜紹亮苦笑,“說什麽明兒個,滿城的日本兵,人心惶惶的,誰還有心思聽戲?”


    祁煬勾唇,眸光清冷,“會過去的,”他微不可覺地一歎,“抗戰必勝。”


    連操琴司鼓的師傅都被打發走了,原本冷清的戲樓愈發冷清。


    山口坐在包廂,眯眼瞧著台上。


    見祁煬上了台,一舉一動,風姿無雙,不愧是當年名動邕寧的第一名旦。


    祁煬扮了霍小玉,清唱道:“時新寶髻盤龍現,對對花簪插鬢邊。離了妝台輕輕喚,浣紗與我換羅衫。”


    他當年一場戲萬人空巷,如今滿座無人,隻有一個中文都聽不懂的狼子野心的日本人瞧著。


    “歎紅額薄命前生就,美滿姻緣付東流。薄幸冤家音信無有,啼花泣月在暗裏添愁。枕邊淚共那階前雨,隔著窗兒點滴不休。”


    記得那時候為這段詞,他不知挨了師父多少打罵,唱了千八百遍,一直記到今天。


    外麵鍾樓的那口大鍾敲響了,悠揚浩蕩地飄到樓內,祁煬估摸一下,應該到九點整了。


    不多時,樓下漸漸起了火光,山口驚覺,他趴到窗邊一看,見樓下火勢已連成了一片,下麵還有人從窗口扔燃/燒/瓶進來,顯然這場火是有人蓄謀已久。


    山口迴身,戲不知何時停了,祁煬就站在台上,靜靜看著他。


    “是你。”山口盛怒,他察覺到了始作俑者。


    “今晚這折子戲,大佐還滿意麽?”他安排了人帶上汽油提前埋伏好,九點鍾一到就縱火燒樓。


    “瘋子,你要把自己也燒死在這裏嗎?”


    “大佐以為控製邕係軍隊就萬無一失了嗎?”


    火舌舔上了房梁。


    “早該殺了你的。”


    “你以為所有人都是曹興榕嗎?”


    “混蛋!”


    “你踏入中國土地的那一刻就該想到今天的下場。”


    兩人一上一下地吵著,可惜的是那個翻譯已經被嚇呆了,無頭蒼蠅一樣亂轉,沒功夫替他們翻譯。


    一番驢唇馬嘴之後,兩人放棄了交流,齊齊掏出槍來,打出一槍又飛身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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