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一場大火,他趴在窗邊,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城外炮火隆隆,炸在他耳邊,他攢了最後一點氣力與神智,冒著火光,拚命翻下了窗戶,再就不省人事了。


    再睜眼就是這裏,像一座陰暗的監獄,他被推推搡搡地帶到這裏坐下。


    對麵坐了一個男子,三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身素灰的中山裝,像他的臉色一樣。


    男子翹了腿,吐一口煙,眯著眼打量他。


    “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祁煬靜靜看著他,並不作聲。


    “肅奸委員會。”


    男子借著燈光,細細觀察著他的神色,“我在報紙上沒少見你,和山口把酒言歡、談笑風生。邕軍大帥,兵不血刃讓日軍占領邕寧城的漢奸走狗。”他眸光一凜,鄙薄又憎惡地看著祁煬。


    祁煬麵不改色,他說的樁樁件件鐵案如山、無從辯駁。


    男子起身,往水泥地麵上撣了撣煙灰,他背過身在屋裏踱步——前線戰事正呈膠著之勢,此時處決了這個全國唾罵的大漢奸,必能鼓舞士氣,大快人心。


    “我不是。”身後突然傳來冷靜的一聲。


    男子迴身,陰鬱一笑,“你不是什麽?你怎麽不是?”


    他走過來,一掰台燈,燈光壓迫在祁煬麵前,“割據一方的軍閥,麾下多少精兵強將,卻未放一槍讓日軍占領邕寧,全國的報紙都刊登了你和日本軍官握手會晤的照片,還敢狡辯。”


    祁煬定定看著他。


    男子動氣,扯了他的衣領,“知道前線打仗每天要死多少人嗎?知道日本的轟炸機來過多少次嗎?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嗎?”他怒視著祁煬,幾乎是嘶吼道,“你這種漢奸,就隻配跪在地獄裏懺悔。”


    祁煬靜靜看著這張憤怒的麵孔,忽然就想起煙落曾問過自己——若是沒有她,自己會不會和日軍拚死一戰。他心口一窒,針紮一樣的細密的疼,他神色有一絲哀戚,“你們攻城之時,把山口困在夢樓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和日本人之間種種都是逢場作戲罷了。”不知道解釋給誰聽。


    男子鬆了手,“是個不錯的借口,”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瞥他一眼,“我不是給你上愛國教育課的,進來這裏的,沒一個冤枉的。”


    他從桌子抽屜裏拿了一遝紙出來,從上衣口袋取了支派克鋼筆,冷漠開了口,“姓名。”


    祁煬皺了眉,見他抬頭看過來,迴道:“祁煬。”


    男子並不抬頭,在紙上飛速寫下,又問:“性別。”


    “男。”


    “年齡。”


    “四十五。”


    “籍貫。”


    “邕寧。”


    “做什麽的?”


    祁煬吊兒郎當地倚靠著那張束手縛腳的刑具一樣的椅子,神態間卻依舊是舊年漫不經心的側帽風流。


    “軍閥。”


    男子“哼”了一聲,重重闔上筆帽,“問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


    “唱戲的。”他輕快地說,唇角一抹笑意,半是荒誕半是淒涼。


    隻是這張臉再勾不了油彩了。


    終章


    男子手上一頓,抬眸看向他,略微有些訝異,他沒料想到能問出這樣的秘辛。


    祁煬闔目坐著,麵色青白,他比審訊的人更狠辣,一刀剜向自己心口舊傷,將不堪迴首的過往與血肉模糊的自己剖開來,由著人不屑地審視。


    那人在紙上疾書兩行,遞到了他麵前,上頭直言他叛國投敵,是漢奸。


    男子把印泥推到他麵前,又遞了支筆過來,“簽字吧。”他向祁煬身後侍立的人遞個眼色,那些人打開了祁煬手腕上的銅扣。


    祁煬久久看著那頁紙,冷聲道:“我不是。”


    他身後的人率先動了氣,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印泥上,要往紙上摁指印。


    對麵的男子擺了擺手,止住了他,陰戾一笑,“怎麽好屈打成招呢,不急,先把人送迴去吧。”


    肅奸委員會,監牢裏囚了不少窮兇極惡的人,祁煬被推進了一間牢房,和三五個人關在一起。


    同是一身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囚服,同是醃臢得羞於啟齒的前塵,他們像是不入輪迴不得往生的厲鬼,在最陰晦的角落遊蕩廝殺。


    祁煬膝窩被踹了一腳,趔趄一下,牢房裏領頭那個輕蔑看著他,“聽說你以前是唱戲的,給哥幾個來一段兒吧。”


    祁煬乜他一眼,無聲地席地坐下,隻望著那扇小小的窗。


    領頭那人生氣了,一個眼色,其餘人就圍了過來,拳腳密集地落了下來。


    他抱著頭縮在地上,見牆角落了一小片破碎灰白的牆皮,像積了雪。


    雪花洋洋灑灑地落。


    接近年關時,煙落才收到了美國來的信。窗外飛雪迷蒙,租來的公寓窗戶並不嚴實,有絲絲縷縷的寒風漏進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煙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枕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枕霜並收藏風煙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