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分鍾後,顧峰終於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慢慢站起身靠在了牆上。


    他從毛衣裏麵掏出掛在脖子上的口琴,用手輕輕摩挲它表麵的紋路,就像無數次他獨自一人,在公社的小樹林裏做得那樣。


    這口琴是上海的國光口琴廠生產的,它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棱角都有些磨損了,上麵的金屬光澤也變得有些暗淡。但是它的周身很幹淨,可以看出它主人對它精心的日常維護。


    顧峰注視著口琴的目光裏有喜歡,有懷念,更有揮之不去的痛苦與傷痕。


    這口琴是“那個人”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也是這口琴陪著自己度過了插鄉數年的艱難時光。沒有它的陪伴,顧峰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直抱著堅持樂觀的態度等到高考的到來!


    在公社裏,每當他覺得生活難以維係的時候;每當他遇到困愁坎坷的時候;每當他有憤懣委屈無處訴說的時候,他都會拿出這支口琴,吹一首“那個人”曾經教過自己的曲子。


    聽著那熟悉曲調,顧峰覺得就好像迴到了自己最幸福的時光,他在乎的人們也都迴到了自己的身邊。


    可是現在自己終於真的要迴到北京了,迴到自己的家鄉了,甚至他也考到了“那個人”曾經待過的學校。


    可是故地的一切早就變得麵目全非,支離破碎了。他最想見的兩個人也不知流落到哪裏去了。


    他學著“那個人”的為人處世,變成了“那個人”最欣賞的模樣,也要去追求“那個人”曾經的文學夢想!


    他做到了自己小時候向他們承諾下的一切!


    可是環首四顧,顧峰發現,他再也找不到人可以去炫耀自己取得的成就,去尋求靈魂深處的共鳴了。


    甚至因為自己的過錯,他都不知道如何去稱唿,自己最愛也最愧疚的人,隻能用“那個人”來代替。


    他不知道他們如今具體在哪?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得怎麽樣?更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原諒他?


    他隻能向蘇意哲去詢問他們現在所在省份發生的事情,從得來的種種小細節中,去拚湊,去揣測他們的近況。


    顧峰看著看著,鼻頭又是一酸,眼淚就要往下掉。


    他覺得自己在洗手間呆的時間已經夠久了,不能再耽擱下去啦。他趕緊抬起頭,拚命的眨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來。


    等眼裏的熱意褪去後,他又摸了一下口琴的琴孔,然後把它珍之重之地放迴領口裏。


    他擰開麵前的開關,低下頭,用涼水狠狠地衝洗著臉。他的動作太劇烈了,把額前耳邊的頭發都打濕了,前襟的衣服也濺到了一片。


    感覺眼部的紅腫已經消得差不多了,顧峰終於關上了水龍頭。


    他抬起頭,望著鏡子的人影,裏麵的人臉上都是水珠,頭發衣服上也是狼藉一片,整個人顯得有些狼狽。


    他用著完全漠然,甚至帶著些惡毒的態度,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冷冷地開口道:“顧峰,你真是個爛人!你骨子裏已經爛透了!哪怕你表麵上裝得再多麽的光鮮,也改變不了你惡心人的本質!”。


    這話說得那樣刻薄,仿佛對著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正這時,門口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裏麵的人!這都多長時間了,你還沒好嗎?我急著上廁所!”有個帶著不耐的男聲在洗手間外響起。


    “馬上就出去了!” 顧峰從口袋裏拿出潔白的手帕,不急不慢地擦著臉,隨口迴應道。


    擦過臉後,他又沾了沾頭上和衣襟上的水,然後用手拔了拔頭發,弄成有點鬆散的發型,立刻整個人就恢複成了矜持斯文的模樣。


    這才去打開洗手間的門。


    門被拉開的那一瞬間,顧峰已經又帶上了他那標誌性的笑容。


    一道薄薄的門隔絕了兩個世界,在門裏,他是痛悔頹喪的失意人,但是到了門外,他就變成了溫柔得體的大學生。


    “很抱歉,我肚子有點不舒服,讓您等久了。”


    顧峰給門外的男人彎了下腰,柔聲開口說道。


    外麵那個本來一肚子不滿的粗獷大漢,一看出來這麽一個矜貴斯文的文化人兒,底氣就率先低了三分。


    再一聽顧峰這麽鄭重的道歉,已經冒到了嗓子眼的難聽話,被硬生生地咽了迴去,男人也一下子變得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他的臉色也由憤憤不平硬是扭曲成緩和關切,略帶點僵硬和不自然,開口對顧峰說:“是嗎,那以後你可得注意點,別再吃壞肚子了!”


    說話的語氣那叫一個輕柔,跟他那高壯的身材完全不相稱,估計得比他平常說話的聲音,低上個七八度。


    顧峰聞言,又對男人頷了頷首,笑著道:“我一定會的,謝謝你的關心!”


    這才轉身離開。


    那男人在顧峰走後,又留戀似地看了他的背影好幾眼,然後才“哎喲”一聲,抱著肚子飛奔,跑進了洗手間。


    顧峰迴到鋪位上時,陸磊正把烙餅撕成一片一片的,泡在開水裏吃。


    林倩一邊把自己吃剩下的雞蛋黃兒往他搪瓷缸裏放,一邊笑著說:“你吃吧,我吃了老是覺得不消化。”


    陸磊見狀,有點嫌棄的說:“嗬,你真是跟我親那!就會把自己不吃的東西丟給我!”


    但是說是這樣說,他還是用筷子把雞蛋黃兒夾起來,放進了嘴裏。


    陸磊看到顧峰這麽長時間才迴來,開口問:“你這是去幹啥啦?一下子去了那麽久?”


    顧峰笑著坐下來說:“沒去幹啥,心裏有點悶,到車廂抽了根煙。”


    陸磊暗地裏撇了撇嘴,心裏想到:“那你這根煙抽得可真是夠久的,這都快半個小時了!”


    因為蘇意涵的突然出現和顧峰的反常舉動,陸磊有心再多問上幾句,打探點消息,正準備開口時。


    林倩伸手狠狠掐了陸磊的腰一把,對這他皮笑肉不笑的說:“你今個兒咋就這麽多話,吃著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然後林倩轉頭又對顧峰說:“你別給他一樣!他今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正犯神經呢!你也餓了吧,吃的東西都在下麵的包裏,想吃啥,你自己拿!”


    陸磊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因為關心則亂的舉動,給他自己惹了個小麻煩。


    顧峰一直忙著和蘇意哲說話,沒注意到陸磊在幾個小時裏的種種小動作,坐在他身邊的林倩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陸磊他直勾勾地看了蘇意涵那麽長時間,一會兒麵露震驚,一會兒低頭思索,還老是望著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兒,林倩早就已經存了一肚子氣了。


    要不是注意到陸磊看蘇意涵的眼光裏,隻有好奇和觀察,沒有丁點的愛慕之意,林倩早就跳著和陸磊鬧起來了,哪裏還會在這好聲好氣的陪他吃飯。


    “可是就算這樣,自己的男人老是一個勁兒得盯著人家小姑娘,對了,還有妹夫顧峰瞧,這到底算是啥事!”林倩覺得有點煩惱。


    瞧人家小姑娘還好說,最起碼是個女的,瞧顧峰這個男的,這算啥呀!


    “你說,人家顧峰出去做啥事和你有什麽關係?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是個人都是有隱私的好吧,你這樣子管東管西,比人家媳婦兒管的還寬,也不怕人家顧峰生氣!”林倩見陸磊又要繼續問顧峰去做什麽了,自己不住的在心裏腹誹。


    和陸磊結婚這麽長時間,林倩還真沒覺得他有什麽奇怪的癖好。可是他這對顧峰突然冒出的在意,到底是因為什麽呀。


    “我得找個時間,仔細地問問他。”林倩在心裏盤算著,又恨恨地加了句:“陸磊,你最好祈禱自己,別被我發現你做了什麽不好的事!要不然......”


    火車上的時間總是很無趣的,陸磊他們一行幾個人,也沒什麽可以打發時間的事做,不像上世可以各自玩各自的手機,就隻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不過,通過這兩天兩夜的相處,陸磊對蘇意涵他們兄妹倆也算有了個基本的了解。另外,經過各方麵的佐證,試探,他也發現,顧峰反常的舉動,不是為了巴結啥的,而是純粹對新疆的事情感興趣。很不可思議,但是事實確實如此!不過,陸磊覺得這背後肯定是有什麽特殊原因的,隻是現在他還不知道罷了!


    蘇意涵,那就是一個活潑開朗的高幹子女了,她父親現在是他s市的副市長,母親是文工團的表演藝術家。


    至於的他的堂兄蘇意哲,則是一個很正直,很愛國的人。他對國家目前法製的混亂,表現的很痛心,甚至因此他選擇了從軍隊退役,去q大的法學院學習,以求將來能在政法方麵有所成就。


    火車到站後,幾個人就分開了。


    陸磊和林倩要先去林家一趟,蘇意哲兄妹倆也要先迴自己北京的家,最後直接去的學校就隻有顧峰一人。


    陸磊林倩他們倆提著東西朝林家走去,一路上的艱難顛簸就不必贅述了。


    打開門後,林母一見到七年沒有迴過家的女兒,直接就和林倩抱頭痛哭起來。


    “可想死我了!林倩,你個死丫頭,你咋就這麽狠心!一直去這麽長時間,你都不迴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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