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在廊下乘了會兒涼,謝逸便帶著鍾瑤繞著宅邸散步消食。


    許是剛結束一件事精神鬆懈,鍾瑤身子骨兒發懶,從吃飯前醒來就是,這會兒走路都磕磕絆絆的,好像隨時會軟倒。


    謝逸隻好迴身牽住她繼續走,不時說些家長裏短、巷聞八卦。


    其實謝逸不太理解,為什麽當他說起這些的時候,有些人總是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曾有人對他說,他這張臉,適合在戲文裏被人觀賞,適合裱進畫裏被人仰慕;他的聲音,適合念詩,適合誦文;唯獨不適合頂著這張臉八卦唧唧地說些雞零狗碎,實在是,太幻滅。


    搞得謝逸也有了偶像包袱,在外諸多收斂。他家阿園從來沒這麽事兒,相反,她很喜歡聽他講故事,她覺得,能講故事的哥哥最厲害。


    對著阿園,他可以盡展傾訴欲。


    謝逸講到戲園子新排演的戲文,鍾瑤聽著,目瞪口呆,滿心傾服。總之是,隻有你想不到,沒有那些書生寫不到,比她的故事還曲折,還狗血。


    鍾瑤注意到,戲中的頭號惡毒女配依然叫鍾夕,這幾乎成了謝逸禦用的惡毒女配名。凡他戲園裏的戲,惡毒女配必叫鍾夕。當然,原文並非這個名字,改成戲文後,才叫這個名字。


    現在鍾瑤知道了,就是這個鍾夕,她血緣上的三姑母,在她小時候,□□母的壽辰上,送她一個吊死鬼人偶,哄著她去見剛從道觀迴來的大姑母。大姑母一見人偶,大受刺激,手一哆嗦,把她推倒在地,頭撞在門檻上。從那之後,她就變得呆呆的。


    利用小孩子做這等齷齪之事,把妹妹害成那樣,謝逸對此人深惡痛絕,哪怕這人早已不在,也要把她寫進戲文,一次次提出來鞭屍。


    當然,謝逸同樣憎惡她那皇後二姑母,認為國家之亂,大半就是這人禍禍的,但凡話本或戲文中提到,必要冷嘲熱諷。


    謝逸對她大姑母一樣沒好氣,哪怕不是有意,但畢竟是她害得妹妹變成那樣,每提到此人都是連聲冷笑。


    鍾瑤對這位大姑母還是頗有好感的,她依稀記得,小時候這位姑母對自己非常溫柔,還送她禮物。長大後她讀過不少這位姑母的詩,她對謝逸說:“大姑母還是不錯的。”


    謝逸冷哼,不予置評。他不說不代表他讚同,他隻在乎妹妹,不願違逆妹妹的心意罷了。


    說了一路,走了一路,雖然打著扇子,兩人還是出了一身熱汗。


    謝逸看時辰不早,對鍾瑤道:“好了,迴去洗洗睡吧。”


    鍾瑤:“哥哥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謝逸疑惑臉:“什麽?”


    鍾瑤提醒:“哥哥說要給我獎賞。”


    謝逸恍然,問她:“阿園想要什麽?”


    鍾瑤托腮遐思:“我想要間冰屋子,太陽出來亮晶晶的,住到裏麵特別涼快,吃水果的時候,可以隨手從牆上挖冰,把水果湃得涼涼的,哥哥說好不好?”


    謝逸默然片刻,道:“圓啊,聽哥哥的話,迴去洗洗睡覺,夢裏就可以見到你的冰屋子了。”


    鍾瑤一愣,隨即跺腳抗議,謝逸哈哈笑著迴了自己的房間。


    鍾瑤迴頭向伺候自己的陳嬸兒抱怨,說哥哥戲耍自己,說話不算話。


    陳嬸兒含笑聽著,末了,說道:“郎君逗你玩兒呢,我從來沒見過誰家兄長像郎君疼愛娘子一樣疼愛妹妹的,娘子以後嫁了人,別的男人可怎麽看得上眼喲。”


    鍾瑤毫不猶豫:“我不嫁人,我跟著哥哥。”


    陳嬸兒道:“那郎君娶了妻怎麽辦呢,哥哥太疼妹妹,嫂嫂會吃醋的。”


    鍾瑤遲疑:“哥哥一定要娶妻麽?”


    陳嬸兒:“當然,不然郎君豈不是要一輩子孤著,多可憐呐,就是妹妹也彌補不了。”


    鍾瑤凝眉,陷入沉思,心中沉沉的。


    陳嬸兒不再多言,她希望小娘子好,希望她不再懵懂,早日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她不能多說,隻能隨口點撥兩句。


    這一夜,鍾瑤難得地失眠了。


    謝逸半夜醒來,渾身燥熱,焦渴難耐。


    他起身到院子裏涼快一下,緩緩平複蠢動的欲念。


    月色朦朧,依稀有花香傳來,就像……妹妹身上的香味……


    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某個方向,不知想到什麽,唇角浮起溫柔的笑意。


    突然憶起睡覺前,她對他說:“我想要一間冰屋子……”


    心念一動,他叫起自己兩個男仆,不顧對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下令:“跟我一起去搬冰磚。”


    “唔?”


    “什麽?”


    “去冰窖,搬冰磚!”


    待一入冰窖,人頓時醒了個通透,謝逸指揮兩人,把冰磚運到池塘邊的亭子裏,而他則在亭內,在兩根兩根柱子間,沿著邊緣砌冰磚。


    共砌三麵,每麵一人多高,最後一麵吊上竹簾,一間簡易的亭子冰屋就做好了。最後,謝逸讓男仆搬來花盆,分別在冰牆上、冰屋內擺好,沁人心脾的涼意伴隨著沁人心脾的花香襲來,謝逸深深唿吸,想著明日鍾瑤見到冰屋的反應,心滿意足地微笑。


    三人忙了大半夜,此時已過淩晨,三人趕緊迴屋補覺。


    次日,鍾瑤剛起身,正要洗漱,小侍女就急急跑過來道:“小娘子,你快出去看看吧。”


    “怎麽了?”鍾瑤問。


    小侍女拉著她就往外衝:“你看看就知道了。”


    幸而陳嬸兒及時阻攔,伺候鍾瑤洗漱過才放人。


    侍女拉著她到水邊小亭:“娘子你看。”


    鍾瑤驚呆了。


    陽光下的小亭晶瑩剔透,光芒閃閃,就像從夢境中長出,散發著沁涼的芬芳。


    小侍女道:“這是郎君昨夜為娘子做出來的,說娘子醒來就給你看。”


    “哥哥呢?”


    “郎君有事出去了。”


    兩人進入冰屋,侍女忍不住深深吸氣:“郎君對娘子真好。”


    鍾瑤“嗯”了一聲,坐上亭中的矮榻,笑眯了眼:“我要在這裏吃飯,在這裏看書睡覺,把我的飯菜和書都搬到這裏來。”


    陳嬸兒隨後趕到,再次感歎:“昨天娘子還說郎君說話不算話,看,郎君真把娘子疼到心坎裏了啊。”


    侍女深表讚同。


    鍾瑤安靜地吃著飯,心裏的甜蜜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


    “如果郎君娶妻,不知要便宜了哪個女人哦。”陳嬸兒舊話重提。


    鍾瑤頓覺眼前的飯菜不香了。


    侍女緊緊握拳,十分憤慨:“郎君是咱家,不,咱們小娘子的,絕不能讓外麵的野女人搶走!”


    陳嬸兒意味深長:“可男人總要娶妻的,妹妹又不是妻子……”


    “是哦……”侍女偷偷瞄鍾瑤。


    鍾瑤心煩意亂,把碗一推:“不吃了,我要看會兒書。”


    兩人見她這樣,不敢再多言,收拾了東西後,又迴來陪她。


    鍾瑤倚在榻上,貌似看書,心思卻不知飛到了哪裏。


    快中午時,謝逸迴來,聽說鍾瑤在亭內,急匆匆地趕了過去。


    “阿圓,告訴你個好消息!”


    聽到聲音,鍾瑤倏然坐起,下一刻,謝逸的身影就出現在眼前。


    他讓兩個女仆下去,興奮地又重複一遍:“阿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看到哥哥,鍾瑤心中的陰雲一掃而光,拉著他同坐榻上,大眼睛期待地望著他。


    謝逸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神情激動:“你看,這是誰來的信?鍾輯鍾公子,你的親兄長,我們的打聽有結果了!”


    他似有些情緒無處安放,又似有些不知所措:“鍾公子說,當年你突然消失,他一直在找你,這麽多年,沒想到還能收到你的消息,他要來晉陽來看你。”


    他開始不安:“他要怪我偷偷帶走你一聲招唿都不打怎麽辦,他要硬把你接走怎麽辦,公子生於公卿之家,本身又做過官,一定看不上咱這樣的普通人家,說不定會把你許配給某個有身份的貴公子,可這樣的人家我怕阿圓受委屈……”


    說得鍾瑤也跟著緊張不安起來。m.33yqxs?.??m


    她自然是熟悉鍾輯這個名字的,但也僅限於名字而已,她幾乎已經記不起這位親兄長的麵貌了。


    實際上,在謝逸說出“親兄長”三個字時,她就感覺怪怪的,她不能想象把“兄長”兩個字安到謝逸之外的人身上。


    是謝逸冒著巨大風險把她從虞國公府那個火坑救出,是謝逸手把手教她識字、寫字、背詩、畫畫,也是謝逸不厭其煩地照顧她、陪她玩各種遊戲。沒人知曉教她這樣的學生多麽困難,可他從沒放棄,一點一點把她牽出混沌的迷霧,引她迴歸正常。


    沒有他,她還是一個受下人虐待的傻子,或者,已經成為一把枯骨。


    因為她的經曆,他對她非常疼愛,甚至溺愛,近乎毫無原則。


    當然,還是有一點原則的,隻是底線非常低。


    比如,他讓她一天寫五個字,如果她一個不寫,他就會生氣,不理她,扣留為她準備的小禮物。可哪怕她隻寫一個字,遠不到五個的量,他就會非常高興,對她不吝表揚。


    其實,從小到大,無論別人怎麽看她,她自己是很自信的,因為生活在哥哥的讚揚中。


    他代替她的父母,她的兄長,她的師傅,給了她他能給的一切,在她的世界中,隻有他。


    他亦深知這一點,所以盡力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每當他身邊出現女人,他就會很清楚地告訴她,這人是誰,和他們府上有什麽關係,但也僅此而已,不會更近一步,除了她,其他女人都是外人。


    這樣的哥哥,已經占據她生命的全部,她根本不能想象和他分開的情形,忽又想起陳嬸兒說的話,她問:“哥哥,你會成親嗎?”


    “嗯?”話題突然轉到這裏,謝逸愣住,看著似有些泫然的女孩兒,慎重迴道:“阿圓想讓哥哥成親,哥哥就成親,阿圓不想,哥哥就不成親,好不好?”


    他這麽說,她心中愈發難受,比聽說他想娶別人還難受。陳嬸兒說,哥哥不娶妻的話,會孤獨一輩子,是妹妹無法彌補的孤獨。她不想哥哥孤獨一輩子。


    她忽然道:“我嫁給哥哥好不好?”


    謝逸直接呆住,甚至懷疑自己出現幻聽,好半晌,他才找迴自己的聲音,艱澀至極:“阿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怎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鍾瑤低下頭,嘟起嘴:“我不想和哥哥分開,也不想哥哥娶別人,可陳嬸嬸說,哥哥不娶妻會孤獨一輩子,我不想哥哥孤獨,我想一直陪著哥哥。”


    謝逸心中酸澀,眼眶泛熱。


    鍾瑤見他久久不說話,抬頭問他:“哥哥不願意嗎?不願意也沒關係,其實,當哥哥的妹妹我已經很滿足了。”


    謝逸澀然道:“我家阿圓這麽好,哥哥怎麽會……我是怕嚇到阿圓……”


    少女微微偏頭,好奇地問:“哥哥做什麽會嚇到我?”


    她的眼睛清澈又靈動,蠱惑著他,緩緩走近,怕驚醒一隻蝴蝶般,慢慢低頭,珍重而憐惜地,在她眼皮上輕輕一吻。


    她的眼皮泛起淡淡的粉色,嬌容亦然,長長的睫毛一眨,她直起身,學著他的樣子,在他兩隻眼皮上親了親:“是這樣嗎?我並不覺得嚇人呢。”


    謝逸喉頭一緊,看她的目光幽深些許。


    他緩緩俯身,如蜻蜓點水般,在她唇上輕輕一觸,聲音微啞:“這樣呢?”


    不可思議的柔軟,鍾瑤舔了舔唇,若有所思,又在他唇上舔了舔,點評:“葡萄味兒的哥哥,好吃。”


    謝逸被她撩得唿吸都亂了,再也忍不住,托住她的後腦,小心而溫柔地,啟開她的唇,緩緩深入。耳邊心跳急促,是他的,亦或是她的。兩人唇齒相依,氣息糾纏,她的雙臂不自覺地纏上他的頸,他緊緊攬著她的腰,他的懷抱如天生為她而設,僅容納她一個,一切契合熨帖得不可思議。


    直至快要無法唿吸,兩人才分開,鍾瑤的臉埋在他懷中,一片嫣紅。


    良久,謝逸心跳略緩,喑啞道:“這樣……怕嗎?”


    鍾瑤微微搖頭,低聲道:“哥哥的一切我都不怕,隻要有哥哥在,我什麽都不怕。”


    謝逸心中一熱,緊緊抱住她。


    鍾瑤決定,親自修書一封,給她那位親兄長,詳述這些年來謝逸對她照顧、教導以及毫無保留的付出。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她。並告訴兄長,兩人已經決定成婚,歡迎他來觀禮。


    已經準備好去看妹妹的鍾輯收到信後,如受到暴力一擊,他拿著信,麵色變幻,唿吸發沉。


    身旁的妻子接過信看了看,道:“妹妹能有今日,找到合心的歸宿,是好事。你可不要犯渾,去翻那些陳年舊賬,找妹夫的麻煩,讓妹妹不高興。”


    鍾輯苦笑自嘲:“我有那個資格嗎?”


    妻子莞爾:“誰說沒有,如果哪一日妹夫對妹妹不好,你就有教訓他的資格。”


    鍾輯這才容色釋然。


    屋內的第八扇屏風一直空著,謝逸問鍾瑤為什麽不寫,鍾瑤微紅著臉道:“這是我和哥哥的,我要等到老的時候再寫,把我們的故事寫得很長很長,比所有的故事都長。”


    謝逸忍不住發笑,牽住她的小手:“好,我等著那一天。”


    鍾瑤決定從現在開始每天記錄兩人的點滴,這樣到老的時候,她才有很長很長的內容可寫。


    從哪裏開始呢?


    嗯,就從冰屋子開始吧。


    或者,從更久的時候,父親把小小少年領迴家裏,她叫他第一聲哥哥開始。


    時間還很長,她有足夠的工夫慢慢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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