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三爺裝模作樣地正了正一點不淩亂的衣襟,起身開了門。


    房門口,葛嶽峙單手拖著放置了一杯牛奶的餐盤,高高大大地佇立著,身後是冗長幽寂的長廊。


    素色低調的寶藍色睡衣,棕色的家居拖鞋,光頭錚亮。他的身上落滿了梧桐葉形狀的陰影,那是窗外投射進來的,被樹葉切碎了的月光。迴廊上的壁燈散發著暖煦煦的光芒,他一半的身軀陷在燈光中,目光在等待中沉沉地泛著光華,光暈溫柔細膩,像一塊承載著悠久曆史的琥珀。把內心藏匿的情緒,在曠日持久中凝固出形狀。


    聽見門扉開啟,他下垂的眸光立刻擺起,琥珀融解了,搖成一汪果凍布丁。


    師三爺把他讓進屋裏。


    師三爺等著養子把牛奶放下後離開,不想養子放下杯子直起腰的時候,目光竟然掃過他疊放在一旁的,用一本《全方位解讀<禮記·禮運>》遮蓋住封麵,藏得很隱秘的書籍。


    然後他朝他轉過頭來,眉頭微微一皺,露出疑惑不解,略顯失望的神情。


    師三爺臉色大變!


    大意了!因為蓋得倉促,書堆上麵打掩護用的正規書居然偏斜坐標幾十度,暴露出底下的一角真相!


    他,師三,一個父親,看邪書被兒子發現了!


    師三爺心底莫名其妙的就生出了絲做賊心虛的慌張感。他要給這孩子樹立一個正麵形象啊!可是看看他現在在做什麽,主動傳播邪惡思想,破壞社會和諧,動搖養子端正的愛情觀?


    心裏越緊張,他麵上便越淡定。師三爺幹咳兩聲,昂首挺胸,眼盯著窗玻璃上的一塊斑點,滿臉深沉地欲蓋彌彰:“哦,那個啊,就幾本書,沒什麽大不了的。為了解決小魚的事情,必須稍微地了解一下嘛。與時俱進,與時俱進!”


    師三爺晃悠著在沙發上落了座,轉移話題,沒話找話說。“小葛,你的家居服怎麽都是寶藍色的?”外在反映內在,養子的精神世界有點單調啊。


    他見養子單隻是站著,便拍拍沙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葛嶽峙順從地走上前,繞過茶幾,挨著他坐下。他低頭看自己的鞋麵,憨憨地應答道:“嶽峙喜歡這個顏色。”


    師三爺慈愛地拿手掌摩挲了他的光頭,一路往下攬了他的肩膀:“嗯,好孩子,義父也喜歡這個顏色,端莊,穩重!”


    他顯然對養子能勇敢表達“我喜歡”這種態度很是高興,畢竟葛嶽峙給他的感覺總像是沒有過兒童時代,太沉默,太早熟,什麽都藏著掖著,早些年他還有點擔心他自閉呢。


    雖然葛嶽峙和他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對他的感情,並不比對自己的兒子和外甥少。


    葛嶽峙聞言隻是微笑。他心裏知道,大概對方早就不記得了,曾經對他說的那些話。


    ——我家小葛最英俊了,穿寶藍色的衣服襯膚色,尤其好看。


    這種為了哄他穿上那件他不願意穿的,桑梓兒,他的亡妻為他裁剪的襯衣,而故意讚揚他的話,怎麽看,都不值得記憶這麽多年。


    在被師三爺收養之前,他已經在外流浪了六年之久了。人販子將他拐帶出煉獄,離開他拋夫棄子的母親,和酗酒發瘋的父親。他在異鄉某條街道上被迫當了一年的小乞丐,一年後他和另外一個相同遭遇的孩子合謀,在半夜裏用樁頭將熟睡中的“爸爸”腦袋砸成紅瓢稀爛的西瓜。然後他拋下重傷的同伴,拖著被打斷的手臂,咬著牙往最近的l市跑。


    剛被師三爺帶迴來那會,他膚色黝黑,又高又瘦,一頭瘌痢膿瘡,渾身淤青傷痕,目光窮兇惡極,性情陰沉敏感,令人望而卻步。把當時才三歲的林小魚給嚇哭了。


    至今林小魚都不願意師三爺在他麵前提起這件事,因為“那真是太惡心了,惡心得實在無法忘記。光是想想,就食難下咽。”


    師家的所有人,上至主人,下至傭人,見了他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厭惡模樣。有次他聽見師老太太在念叨師三爺,不要亂七八糟的什麽都往家裏撿。他站在窗口聽了一會,終於等到了師三爺的迴答。他默默地轉身迴了房間。


    隻有師三爺沒有嫌棄他。他帶他去醫院,全程參與了他的身體檢查。拿了消炎藥和藥膏,親自照料他,吃藥,塗藥,洗漱,吃飯,教他讀書寫字,把他抱在大腿上,手把手教他臨摹字帖,晚上給他掖實被角。


    半年後,他頭上壞死的皮膚組織脫落殆盡,露出健康的膚色,卻不能再長出頭發。師三爺兩手托在他腋下,把他抱起來,舉過頭頂,曬在陽光中。


    他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最後才樂嗬嗬地把他摟在懷裏,親了親他的大腦門。


    “光頭也好看,”師三爺安慰他道,“小葛是叔叔可愛的小武僧,是不是呀?”


    他羞愧地低下頭。


    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可愛,並且害怕師三爺總有一日會發現真相,然後不再愛他。


    他在心裏無聲地迴答對方:


    “三爺,我可以為你殺人!可以為你去死!”


    可惜不久以後,師三爺結婚了。


    新娘是養父的青梅竹馬,她比他更早地出現在養父的生命中。婚禮當天,他一個人站在樹蔭下默默看著,養父牽著新娘滿臉幸福地從他麵前走過。新娘塞給他一份裝幀精美的見麵禮,他不敢讓養父為難,隻能“高興”地接了。一轉身就背著人把東西扔到垃圾桶,並且把林小魚從她那得到的糖果全部踩爛。好不容易桑梓兒沒了,卻又來了個小少爺。後來,總算小少爺也離開了,馬上又攪和進來個林小魚,騰空冒出個徐博雅。一波又一波,沒完沒了。


    現在,那雙將他從絕境中拉扯出來的手,再次托在他腋下,作勢要將他從座位上帶起來。


    師三爺很有點童心未泯。他喝完牛奶,見養子一臉傻氣地望著他,忽然興致一起,想要逗逗這個不苟言笑的家夥。


    葛嶽峙愣了一下。在他反應過來的同時,他的身體已經順著師三爺的力道站起來,師三爺還在往上出力,他便配合地踮起腳尖,高一點,再高一點,到最後幾乎踮成了個芭蕾舞的架勢。


    他猶豫了下,將手試試探探地放在師三爺肩上,不敢用力,虛虛地撐著。


    他望著師三爺,靦腆地紅了臉。他仿佛突然地退變成當年那個小男孩,被師三爺舉在陽光中。


    可惜他長得實在太高大了,師三爺沒能真把他舉起來。


    “哎哎,不抱還沒發現,咱家小葛已經長成了個大人呢!”師三爺欣慰地笑道。


    葛嶽峙維持著踮腳尖的姿勢,快速的,含情脈脈地覷了他一眼,然後羞愧地低下頭。


    師三爺注意到他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一雙骨關節突出,看著異常蒼勁有力的手。


    之前手掌藏在袖子裏沒注意,現在一露出來,手背上那幾道新鮮出爐的紅痕就格外顯眼。紅痕縱橫交錯,從破皮處滲出的血珠已經結了痂,凝住傷口。


    師三爺把養子放下來,抓了對方的手翻轉察看。


    “這些傷痕怎麽弄出來的,像——爪子?”師三爺疑惑道,“小斑斑?”


    葛嶽峙收手不及,隻能喏喏地點了頭,解釋道:“它想去勾大廳鳥籠裏的鸚鵡,我不讓,它就發了點脾氣。它撓了我的手後,還是把鸚鵡給吃了。”說著,他垂眉斂目,神情很是自責。


    師三爺見養子如此忠厚老實,心中對小虎斑就生了點怒意。他頷首說道:“這事小斑斑做得不好,它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一隻貓了嗎!嗯,今晚好像都沒看見小斑斑,小家夥跑哪去了?”顯然,他對小斑斑沒有迴音一事還在耿耿於懷。


    葛嶽峙揉著手上的傷痕,說道:“可能出去玩了吧。它最近比較活躍,畢竟春天來了。”


    ——開玩笑!小虎斑今晚是肯定不能留的。留著小虎斑在這裏,現在恐怕就沒他葛嶽峙什麽事了哼。


    他想單獨跟三爺待一會容易麽他!


    師三爺以為小虎斑跟野貓約會去了,便有些憂傷。心道兒大不中留啊。


    他攥了養子的手,想了想,便開解道:“這事是小斑斑的錯,明天義父一定要批評它。小葛,你年紀比它大,是大哥,它還是個孩子呢,你別跟它計較,知道嗎?”


    “嶽峙明白。”葛嶽峙口中乖巧地應著,心想小斑斑虛歲5歲,在貓族裏不算小孩了。


    他用眼角餘光飛速瞥了眼牆上的鍾表。


    十點了,師三爺的就寢時間。


    可是師三爺好像沒有發現。他今晚的精神似乎——異常亢奮?


    可惡!在那個隻有他跟徐博雅的房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他不知道的那段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察言觀色到現在,卻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有套出來。這樣子,根本就沒法集中精神做其他事情啊!


    不行,必須盡快進入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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