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不是尋常來請脈的白胡子劉太醫,而是個幹瘦的中年太醫,一張不得誌的呆木苦瓜臉,再配上一身暗綠色官服,越發顯得暮氣沉沉。


    宋媽媽奇道:“怎麽不是劉太醫?”


    這太醫顯然不懂得婉轉說話的技巧,實話實說道:“今日慈寧殿的王姑娘偶染風寒,幾位老太醫都被請去會診。太醫院隻剩下微臣一個了。”


    小鵲憤憤不平:“不過是個風寒,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把人都叫走像什麽話?”


    李姑姑不讚同地瞥了她一眼,道:“小鵲姑娘年輕,不知道風寒若照應不好也是會出人命的,王姑娘一個書香門第的小姐,本就身體柔弱,慈寧殿裏多小心些也是應當的。咱們皇後將門出身,體格健壯,隻是個平安脈而已,對自家親表妹何必計較這麽多。”


    小鵲立刻就炸了:“我不過嘀咕兩句,又沒有打上門去要人,你就拿這一車話來壓我,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是椒房殿的人,還是慈寧殿的人?”


    這話罵得太露骨,李姑姑雖不怕這毛丫頭,卻擔心方薈英多心,忙轉向她要表忠心:“娘娘,我……”


    方薈英被吵得心煩:“我想吃點心了。你們兩去禦膳房拿幾碟水晶糕來,從禦花園繞過去,一路上風景甚佳,方便你們邊吵嘴邊散心。”


    李姑姑從沒見過溫柔婉約的皇後用這種不耐煩地口吻說話,愣了一下,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被宋媽媽推走了。


    兩個火星子不在,殿裏安靜多了,方薈英看了太醫幾眼,問:“看服色,你是八品太醫?”


    “迴娘娘,微臣李末,是從九品。”


    方薈英笑笑,伸出手:“診吧。”


    李太醫雖然人看起來萎靡木訥,做事卻一絲不苟,取腕枕、把脈都一板一眼,隻是搭脈搭了許久不說,眉頭還越皺越緊,最後放開手時,苦瓜臉成了一張哭喪臉。看得宋媽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太醫,你這是什麽意思?”


    方薈英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從模糊逐漸明晰起來,頭腦卻異常地清醒,平靜道:“有話就直說吧。”


    李太醫縮了縮肩膀,耷拉著眼皮低聲道:“微臣醫術不精,這脈診得或許不大對。”


    宋媽媽著急上火:“不管對不對,你且先說出來。”


    方薈英卻笑了:“你既然敢來椒房殿為皇後診脈,必是對自己的醫術有足夠的信心,縱然官位不高,也定然不是無名小卒。”她輕輕推了宋媽媽一把,示意她去門前守著,然後才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並非你一個小小太醫能夠左右的。你不必擔憂,隻管說吧。”


    李太醫意外地抬頭看了眼她,呆呆愣愣的把心裏想的話都說出來了:“人人都說娘娘心慈麵軟,不想竟如此通透。”他低頭沉思許久,到底還是耿直的天性占了上風,一咬牙,“敢問娘娘,近來可是常有心火內燒甚至五內俱焚之感。白日裏也常精神不濟,還會突然昏厥?”


    “不錯。”


    “……可有咳血?”


    “有。”


    宋媽媽倒抽一口涼氣,驚唿道:“殿下?!”


    方薈英衝她搖搖頭,並不想糾纏在這件事上,而是繼續問道:“這是什麽症候?能治好麽?”


    李太醫麵沉如水,沒有迴答她的提問,反而道:“若我方才診治得沒錯,娘娘從前應當有過一場大病亦或重傷,當時有大夫兵行險著,用極為猛烈的虎狼藥救迴了娘娘性命,這猜測可對?”


    “你繼續說。”


    “可惜當時娘娘雖救迴了命,卻沒有及時調養,以至於虎狼藥殘餘的藥毒沒有及時拔除,而是沉入了五髒六腑,天長日久,已成沉屙之疾,這藥毒潛藏入體,尋常大夫若是沒有診治過類似病例,恐怕極難發現,若能早早知道,用對症之藥緩緩除之,或許還無礙,但如今娘娘既然嘔血,則說明藥毒已侵入心脈,隻怕是……”


    方薈英緩緩吸了一口涼氣,伸手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沉默片刻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地傳來:“那我還剩多久時間?”


    “此症表現為陽炙火盛,而女子本屬陰,一旦陽氣過於旺盛,便如兩頭燒的蠟燭。若能得到當初那張虎狼藥的藥方,對應出克製藥方,或許可以有所緩解,但即便如此,娘娘最多……也隻有一年時光。”


    轟隆!方薈英心裏那塊懸得高高的石頭終於墜了地,山崩地裂裏幾股濃烈而複雜的情緒在洶湧翻滾,有震驚,有惶恐,有傷心,有茫然,有心灰意冷,但神奇的是,居然還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宋媽媽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捂著嘴嗚嗚哭了出來。


    皇後淡淡一笑,輕聲歎道:“母親生我是早產,所以先天不足,年幼時才有那場大病,沒想到病根竟潛伏了這麽久,可見老天爺要是想捉弄人,早晚都躲不過。”


    李太醫垂首不語,宋媽媽哭得泣不成聲。沒有人接她的話。


    方薈英拍拍臉,擠出一個更自然些的笑:“行了,既然我的病是你看出來的,以後椒房殿就由你侍奉。我沒有別的要求,隻有一點。”她頓了一下,沉聲道,“這事不準告訴任何人。”


    李太醫本就木訥,他不解道:“這等大事,為何要隱瞞兩殿和聖上?”


    方薈英臉色一黑,隨手捏起一個瓷杯慢慢握緊:“廢話這麽多,是不是嫌命長?最後一年我沒別的盼頭,隻想簡單輕鬆點,誰要是多事讓我這一年過得不痛快,我就要誰給我陪葬!”杯子在拳心裏碎成齏粉,簌簌地落了下來。


    宋媽媽被她這武力值暴漲的樣子驚得目瞪口呆:“姑娘……”李太醫也嚇得不輕,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被逼著賭咒發誓絕不會告訴別人,之後方薈英又狠狠恐嚇了他一番,才肯放人。可憐的李太醫見皇後終於揮手趕人,忙連滾帶爬地跑了。


    當天晚上,方薈英在床上烙餅似的睡不著覺,李太醫開的第一劑藥喝下後,心頭火焚般的感覺輕了很多,但越是夜深人靜,一些白天時候被忽略被壓製的念頭就越加清晰起來。


    這病來得太突然太意外,她還沒有想好該怎麽接受和應對。


    春末夏初的夜晚,已經開始有些燥熱之感,屋子裏垂著重重紗帳,更加顯得逼仄狹窄,叫人喘氣都喘不順。


    這個時候,真想念西北遼闊的星空呀……


    方薈英原本蔫蔫地伏在枕上,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想看星星就去看啊,橫豎老子隻能活一年了,過一天少一天,還能動彈的時候不去,那要等到什麽時候?下輩子嗎?


    這個念頭仿佛醍醐灌頂,方薈英索性啥都不多想了,說幹就幹。一把掀開薄毯,兔子一樣輕捷靈敏地鑽出一重一重紗帳,閃到窗戶邊,仔細聽了一番左右無人,就輕輕拉開窗戶,一腳蹬在窗框上,整個人像隻燕子一般輕輕躍起掛上屋簷,再一用力,就翻上了房頂。


    等方薈英大刀金馬坐在屋頂上,四周一片連綿飛簷鬥拱,頭頂銀河熠熠生輝時,她還有點做夢似的虛幻感:“我居然……就這麽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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