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縱低下頭, 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一刻,他也不敢看徐草的表情。


    徐草實在是沒辦法了, 哀聲道:“祁公子,我求你, 求你救救他!你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救救他?”


    祁縱道:“……我沒有。”


    “那可不可以讓我代替他?我可以代替阿木嗎!”


    祁縱搖了搖頭,道:“不可以。”


    沒人說話了。


    徐草嘴唇微顫,許久之後, 輕飄飄地問:“他會……很疼嗎?”


    祁縱喉頭微梗, 徐草握住他的衣襟追問道:“阿木會很疼嗎?”


    “會。”


    祁縱終於看向她,胡亂地點了點頭, 說:“魔息入體, 會很疼。”


    徐草驀地鬆開了手。


    祁縱看她搖搖欲墜的樣子, 怕她直接瘋掉, 想要扶住她。徐草卻推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她緩緩地,向祁縱與卿笑寒行了一禮。


    徐草輕聲道:“罷了……罷了。兩位公子,你們已經做了許多。我……我, 我。”


    她滿眼淚水,無話可說。


    “仙長!仙長啊——”


    就在這時,忽有人大喊大叫。舀水婆婆捧著丈夫的人皮, 衝出了人群,跪倒在祁縱麵前:“仙長——求你救救我老伴哪,他、他死得好慘哪!您一定要救他啊——”


    祁縱愣了一下,道:“人死不能複生, 他被魔物寄生多日,沒法再……”


    “那快把魔物給我!我要為老伴報仇——”


    舀水婆婆撲向他,不要命似的哭喊著,卻跌倒在地上。祁縱剛想去扶,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叫聲來。


    隻見阿媛衣衫淩亂、披頭散發,手腳並用地爬過地麵,將一個僵硬的人翻過身,抱住他放聲大哭:“雲郎——雲郎!你竟被活生生踩死了——我的相公啊!”


    她的樣子太過可怖,廳中一片騷亂。阿媛死死地抱著陳雲橋的屍體,目光狠辣,像是淬了毒,猛地看向周圍鎮民,衝他們尖叫道:“是不是你這個賤人害死了雲郎?是你?還是你?你們統統要給我的雲郎償命!”


    “她這是瘋了吧?娘啊,阿媛她瘋了……”


    “居、居然要我們償命,我們做了什麽?”


    鎮民們紛紛退後,有人向阿媛啐道:“毒婦!好不要臉的女人,是你騙了所有人!”


    “對對對,要不是她說徐草壞話,我們早就看清她是個什麽貨色了。”


    “騙子,瘋子,太可怕了……”


    竊竊私語聲又起,就在半個時辰前用來罵徐草的話,現在就被拋到了阿媛頭上。還有人說:“陳雲橋打我們,我們怎麽能不還手?再說他是為了保護徐草,你這瘋狗亂咬人,也該去咬徐草……”


    阿媛頭一扭,漆黑瘋狂的雙眼倏地盯住了徐草。她拖著陳雲橋的屍體,一點點向外爬去,惡狠狠地吼道:“徐草!你不是愛他嗎,你不是要嫁給他嗎!現在雲郎死了——你過來看啊,他是為你而死的!”


    徐草麵如死灰,仿佛想說點什麽。可阿媛還沒爬過來,就被人一腳踢開了。


    七大家主擠開了她,個個滿臉是血、雙眼隻剩窟窿,跌跌撞撞地衝向祁縱。他們知道陰謀已經敗露,向前伸著雙手,嘴裏喚道:“仙長,求你為我們做主啊仙長!”


    “是鎮長叫我們殺害徐老爺的,其實我們不想的!是鎮長逼我們的,我們都是被迫的!”


    “鎮長死了,一命抵一命,徐草她、她竟還毒瞎我們的雙眼,這太不公平了!仙長,求你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卿笑寒指尖微動,一道停雲咒落在地上,在家主們腳下一字排開。他們感覺還在往前走,事實上已經開始原地踏步,怎麽也碰不到祁縱了。


    祁縱一閉眼,平複心緒,重新正視他們道:“鎮長是主謀,的確該償命。但是,你們派自家的親信殺人,還和鎮長瓜分了徐家的財產,就不該付出代價嗎?”


    一個家主忙說:“仙長你聽我講,徐家的家產是鎮長分的,他給我們、我們總不能不要吧!再說了,我發誓還沒動過那些貨,我們可以還的!可是我們能把貨還給徐草,徐草能把眼睛還給我們嗎?”


    祁縱:“……”


    祁縱深吸一口氣,終於忍不住嗬斥道:“滾!少跟我來這套,你們明明是被揭露了罪行、才說把搶走的貨物還迴來。如果魔物沒來過鎮上、我們沒來過鎮上,是不是徐老爺就這樣死了、徐草就這樣死了,你們還是心安理得地當著家主,一起享用徐家的錢財?!”


    “我、我們……”


    家主們以為捏了個軟柿子,沒想到踢到了鐵板,不禁喏喏道:“哪、哪有這樣的仙長?竟如此無禮。”


    “你以為他是什麽好人?他就是老李講的修真界毒瘤,屁都不是,算哪門子的仙長……”


    有個家主站出來道:“不行,俺俺俺不服!小子,鎮長已經把徐老爺的命抵了,就剩咱幾個拿了貨的,全被毒瞎了眼。憑什麽啊?那些貨物再貴,能貴過咱們的眼睛嗎!徐草這樣做就是不對,咱們死也不答應,必須懲處她!”


    他的話一出,其他家主紛紛附和,還有他們帶來的家屬,都開始要求徐草償命,甚至七嘴八舌地貶低起了徐老爺的貨物,把那些價值千金的胭脂說得一文不值。


    話說到這份上,除了惡心人,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


    祁縱簡直氣笑了。他覺得這一切實在荒謬。如果是一個人殺死一個人,可以一命抵一命,但是當許多人殺死一個人,他們就開始討價還價!


    “現在知道衡量自己的罪行了?作惡之前,怎麽不想想會得到怎樣的報應!”


    祁縱的雙眼亮得懾人,他直言道:“別跟我廢話了,你們就是作了惡、就是犯了罪!你們所有人都有錯——誰都別想脫開幹係!”


    這句話一出,鋒芒直指場上的所有人。鎮民們聽見他的斥責,隱隱騷動起來。


    有人怯怯地道:“我們……我們不就是聽別人講閑話嘛,哪裏知道對不對。”


    祁縱質問道:“你不知道對不對,就跟下一個人講?”


    “那、那是下一個人問了,我們才講啊……”


    祁縱道:“可是你們講的時候,還編了不少東西吧!”


    “這——”


    此人顧左右而言他,說不下去了,片刻後才嘟囔了一句:“合理猜測而已,怎麽能叫編?如果自己的想法都不能講了,聊天還有什麽意思,也太欺負人了!”


    祁縱驟然握緊了刀柄。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全身一動不動,可是瞳孔緊縮,簡直想把說這話的人灼穿。


    這是在胭脂鎮,他們這樣對徐草;可是放眼全天下,還有無數人這樣對他。就是他們無憑無據的猜測、自以為是的推斷,生生把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捏造成兇神惡煞,再帶領無數人對他口誅筆伐,仿佛沒有一個這樣的活靶子、就無從證明自己的正義與高潔。


    突然,有鎮民把一個人拖了出來,扔在大廳中央的地上。他指著她道:“仙長,我們是誤會了徐草不假,但都是因為她啊!是她騙了我們,鄉親們都是無辜的!”


    這個被拖出來的,是鎮長的女兒阿媛。


    “對對對,大家都看見了,明明是阿媛先騙人的好不好,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們都被她騙了,她也太會騙人了!”


    鎮民們的聲音瞬間大了起來,又開始指責阿媛。仿佛罵她罵得越厲害,自己就摘得越幹淨。


    阿媛卻毫無反應,好像斬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了。


    她隻抱著陳雲橋的屍體。


    阿媛愛憐地撫過陳雲橋的臉,呢喃了一句什麽。在一片罵聲中,她漠然又無謂地看了這些人一眼,突然拔下發簪,捅進了自己的喉嚨。


    鮮血噴出老遠,鎮民們的叱罵聲戛然而止。隻剩阿媛坐在當中,安安靜靜,心滿意足,嘲弄地笑了一下後,倒在了陳雲橋身上。


    廳裏廳外,鴉雀無聲。


    過了好一會兒,鎮民們才一點點挪動起來,避讓流到腳邊的血。


    他們都嚇呆了。人們反應不過來。


    許久之後,人群之中,終於傳出了幾句零碎的話。


    “哎呀,這丫頭……怎麽這樣想不開啊。”


    “誰叫你們罵她?現在她死了!”


    “她死前你怎麽不說,現在倒是會放馬後炮了……”


    “俺、俺們就是說了幾句,又沒叫她死……之前徐草不也被說了?人徐草就沒事,阿媛也太、太嬌氣了吧……”


    阿媛就這樣死了。她的死,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鎮民們都訕訕的,還在斤斤計較著,好像天生的算盤精,嘴裏說出來的不是人話,而是劈裏啪啦的算珠響。


    他們計較完家主們瓜分徐家財產、該不該瞎眼,又開始計較阿媛造謠、該不該自盡,似乎這世間的一切都可以被衡量,隻要對他們有利。


    祁縱喃喃道:“就這樣吧。我們走。”


    待不下去了。


    也不必再待下去。


    就讓這些人永無休止地糾纏、自生自滅好了。


    鎮民們爭執個不停,沒注意到就在他們互相推諉的時候,徐家大小姐不見了,陳雲橋的屍體也不見了。


    還有紅衣玉刀、清冷且憤怒的少年,和他那個跟仙人一樣,大部分時間置身事外,仿佛把他們當戲看的俊美青年,都不見了。


    魔物被封印,魔息在消散。


    日光終於驅散了陰霾,胭脂鎮恢複了許久不見的豔陽天。


    可是鎮民們賴以生存、並引以為傲的胭脂花,全都凋謝了。


    —


    從胭脂鎮往南走七裏,到了黃沙與山林的交界處。


    這裏無人居住,隻有一條環山而過的淺溪,溪旁駐紮了一列車隊,正是本該送徐木南下的遠親。


    仆從們看見遠處有人來,竟然是徐草和一個陌生公子。他們身後用法術托著一具屍體,到了一塊長滿青草的綠地邊,徐草站住道:“公子,請就在這裏,放他下來吧。”


    “好。”


    卿笑寒拔劍出鞘,以劍氣掘出一座方坑,將陳雲橋的屍身放入,而後捏訣運劍,堆出了一座墳頭。


    徐草目送了陳雲橋最後一程,等眼前隻剩墳塋,走向溪邊的石堆。其中有一塊岩石較為厚重,看起來適合刻碑。


    卿笑寒道:“在下可為姑娘代勞。”


    “不,謝謝……讓我來吧。”


    徐草一用力,把岩石拖動了。尖銳的棱角立刻劃破了她的手掌,她卻悶不吭聲,一點點將岩石搬到陳雲橋墳前,豎立起來。


    她就著滿手的鮮血,寫下了“陳雲橋之墓”。


    仆從們圍攏到她身邊,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都說著“節哀”。徐草的麵上卻無甚情緒,隻靜靜地看著書好的碑,不知在想什麽。


    卿笑寒也沒有打擾她,站在不遠不近處。


    片刻後,徐草轉向卿笑寒道:“多謝公子,為我安葬雲橋。今生是我負他,不論如何,我已以他的未亡人自居,不會再嫁他人。”


    卿笑寒微一頷首,“姑娘憑心即可。”


    “此外還有一事,關於阿木。”徐草慘淡地笑了一下,“請問從今往後,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嗎?”


    卿笑寒安靜了一會兒,說:“不,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什麽?”


    徐草驚訝道:“我、我還能見阿木?他在哪裏!”


    她問完又道,“還有祁公子呢?剛才行至一半,他說有事先走,到此地會和,怎麽還沒有來?”


    卿笑寒垂眸,笑了一笑,低低地說:“這不就來了麽。”


    徐草聞言看向他們的來時路,隻見一道人影從風沙中走來,一襲紅袍被吹得獵獵作響,露出邊邊角角的雪白中衣。他行走在西北盛大的日光下,身後拉出濃烈纖長的黑影,背上背著個男孩,一步步走向眾人。


    “阿、阿木!”


    徐草一眼看見,他背的是自家弟弟,忙上前接住。祁縱把徐木交給她,站直身子道:“他已經沒事了。”


    徐草不敢置信,也不敢用沾滿了血和沙土的手碰徐木,好一會兒才確定這是真的,立刻一把抱住男孩,喜極而泣。


    徐木就像是睡熟了,麵容平和安詳。他的身上確實幹幹淨淨,一點魔息也不剩了。


    徐草不忍放開他,但哭了一會兒後,還是將失而複得的弟弟交給了仆從。她聲音哽咽,無法言謝,便要跪下行禮,卻被祁縱撈住了。


    祁縱的臉色蒼白,但心情好了很多。他製止了徐草磕頭,道:“不用這樣,我本來就不該讓魔物傷害徐木。現在你們可以一起去南方了,算是了卻你爹的心願吧。”


    徐草急切道:“公子恩重如山,我……”


    “真的別說了。你再說,我都不知道怎麽答。”祁縱站著,將雙手背到身後,疲倦中透著認真。


    “公子……唉。”


    徐草看著他這樣子,最後無奈地微笑起來。祁縱這才輕鬆一些,道:“所以你去南方後,是想重振家業嗎?”


    “迴公子,是的。”


    徐草的聲音依然細細柔柔的,但是少了一分怯弱,多了絲寧和。她說:“徐記胭脂不會倒。我爹選擇離開胭脂鎮,是因為他預料到了其他鎮民已經容不下我們。而我帶弟弟離開,是不想再與這些人為伍。”


    她淡笑道:“但不管我去哪裏,徐記胭脂都會一直開辦下去。我爹以為我喜歡的是夕顏花,其實那是母親愛的花,我種是因為思念她。我真正愛的,永遠是胭脂樹。”


    祁縱點點頭,問:“可是你去南方,人生地不熟,確定沒問題麽?”


    徐草思索片刻,忽然道:“公子,你知道我為何叫這個名字嗎?”


    祁縱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真實想法:“呃,那……那什麽名好養活?”


    “噗。”


    徐草被他逗笑了,溫柔道:“雖然有些道理,但並不是這樣。緣由說起來也簡單,我隻記得孩提時,母親曾給我念一首詩,作為幼學啟蒙。”


    祁縱道:“什麽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天邊的一輪紅日,漸漸升到了人頭頂。胭脂鎮一案,便這般塵埃落定。


    徐草與祁卿二人道了別,就此再會。她上了馬車,隨著一聲嘹亮的唿和,整列車隊緩緩地向南邊行去。


    木車輪轆轆地響,留下數道車轍,他們漸行漸遠。徐家姐弟終於如父親所願,離開了暗無天日的胭脂鎮,去往了母親出生的地方,他們的另一個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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