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長得高大健碩,皮膚黝黑。深鎖的眉頭,令他看起來竟有幾分欺霜傲雪。


    他瞥見屋中有陌生人,卻絲毫不作理會,大步走進房中,不一會兒他又從房裏出來,急向門外走去。


    不同的是,此刻他的手中,已提著一柄鏽跡斑斑的鋼刀。


    “阿黑!”王大娘驚叫:“你拿這柄刀出來幹什麽?你要去哪裏?”


    阿黑沉聲道:“殺越兵。”


    王大娘慌道:“又……又來了麽?你不要去,你不要去!那些官兵都不去,你們去了又有什麽用!”


    “沒事的,他們人不多。”阿黑說完,便頭也不迴地衝出去了。


    “阿黑!!”王大娘焦急地追出去,三人連忙跟上,卻哪裏能見到他的蹤影。


    王大娘急道:“不……不要……”她年老體弱,激動之下,竟而突然暈倒。念環急忙扶住她,伸手掐她人中,滄海也急抓著王大娘的手腕運氣施救。


    過了一會後,王大娘悠悠醒來,但一口氣接不上來,說不出話,隻能顫巍巍地抬起手指向東方。


    鈺康看著她迫切的眼神,心中不忍,馬上向王大娘指著的方向奔去。


    “我去追他迴來。”


    滄海笑道:“好心急的小子,沒聽見他說去殺人麽?我去看看,小環你留在這裏照顧大娘罷。”然後也邁開大步而行。


    念環扶了奶奶迴屋內照料,不住安慰。


    二人奔到城中東門,四下張望卻不能發現阿黑的行蹤,鈺康便走上前詢問守城門的兩名士卒,一名士卒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指了指著城門外的方向,連話也沒有說。鈺康道聲謝,立刻與滄海追趕過去,那兩名士卒隻不屑的冷笑了幾下。


    兩人奔行甚速,過了一會便走進一片密林,但覺地勢越來越是陡峭,鈺康方知原來桂陽城竟是依山而建。


    “小康,停下!”滄海忽然叫停鈺康,接著一下便把他扯到密林裏隱藏起來,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前麵有人來,樹林裏有其他人埋伏。”


    鈺康也輕聲道:“阿黑剛才說殺越兵,難道竟是在打仗不成?”


    滄海搖搖頭。這時二人已見有一群人從並不寬闊的山路上走過來,走得不快,眾人都是四處張望,似是在搜索什麽。鈺康看見他們穿著統一的軍服,顯然就是越兵了,果然聽得滄海道:“這些看上去像是越兵的斥候小隊。”鈺康點了點頭,心中暗暗計算了下,這小隊大概有三十來人。


    忽見得密林左側猛地衝出一個人來,手持大刀一下就劈向隊伍最後的一名越兵。


    刀鋒雖鏽鈍,卻絲毫不影響它奪人性命!


    接著密林裏響起一陣陣憤怒的吼叫聲,山路兩側不斷閃出人來,已把越兵小隊包圍。鈺康一看這些人或持鋤頭,或持木棍,驚道:“都是……平民?”


    越兵中一個隊長模樣的人大聲喝斥,眾士兵馬上就肩並肩結成個圓形陣抵抗著外圍的攻勢,顯然是訓練有素。


    劇鬥之下,阿黑的左臂被越兵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卻令他更是瘋狂地在最前麵拚命砍殺。


    結果卻隻是令他身上添上更多的傷口,流更多的血!


    越兵漸漸穩住陣腳,開始奮起反擊!本是來偷襲的平民,雖然人多,卻是毫無章法,一個一個逐漸受傷倒地。


    一切都隻發生在瞬息之間!


    鈺康見平民勢危,不及細想,立刻抽出腰間青鋒劍飛身而出,滄海看著眼前的亂戰,深深地歎了口氣。


    鈺康身法敏捷,幾下便搶進包圍圈內,替那些平民抵擋著攻勢。忽見一名越兵舉刀要砍向一名背對著他的居民,他便伸劍一撩,把那越兵的鋼刀挑開,接著一劍刺中那越兵的右腕,那士兵的鋼刀便掉了下來。


    忽然鈺康感到臉上一熱,右眼中跑進了一些東西,忙閉眼伸手抹去,再睜眼看時,赫然是鮮血!


    鈺康呆了一下,又聽得“啊”的一聲慘唿,鈺康隻見剛才他救的那人已被另一名越兵砍倒在地上,右肩處血如泉湧,而在他身邊不遠處,一條斷臂靜靜地躺著。


    鈺康霎時感到一陣昏眩,煩悶欲嘔,剛才被他刺中手腕的越兵已是重新拾起鋼刀,見有機可乘,大喊一聲,舉起左手猛然便往鈺康頭上劈落,鈺康兀自不覺。


    驀地一聲冷哼,彷如霹靂,直擊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靈。滄海身形不知如何已到鈺康身旁。


    隻見他右手用力向外一揚,一股氣浪立刻以排山倒海之勢傾軋前去!所有的越兵立時被一股狂風吹飛!一個個越兵倒飛開去直撞到身後樹上。


    一擊之下,無人能再站起來!


    阿黑與在越兵身後的眾平民,亦是無法幸免。


    鈺康的心田本已被眼前一番景象深深震撼,又被一聲憤怒的咆哮吸引了過去。


    “唔啊啊……!”阿黑身子搖晃著,鋼刀拄地,艱難站起身來,雙手舉刀用力向下一劈!


    他身前的越兵本倒在地上掙紮唿痛,下一瞬間,便已再無聲息。


    受傷輕一些的平民,看見眼前一幕,頓時亦被激起血性,吼叫連連,奮起用手中武器或打或砍。


    滄海皺了皺眉,右手又情不自禁抬起,卻凝住在半空。一聲歎息過後,他的手終究還是緩緩放了下來。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三十多名越兵,無一生還。


    鈺康眼神空洞,好像心被掏空了一般。隻呆呆看著前一刻還在活蹦亂跳的人,後一瞬已是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的周圍,隻剩下受傷的居民發出的慘叫,和遍地的鮮血與斷臂殘肢!


    鈺康感到腹中猛然熱氣上湧,立刻跪倒在地上狂嘔起來。


    阿黑雙目赤紅,喘著粗氣,環顧周圍,見終於無越兵生還,當下忍著傷痛,走到滄海麵前跪了下來。


    阿黑看著滄海的眼睛,忽然向他磕了一個頭,大聲道:“求求你,教我武功!”


    滄海見他神情堅定,毫不掩藏眉宇間的仇恨之色,隻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留意到阿黑手上的刀,鏽跡斑斑,鮮血一滴一滴地流落到地上,肆無忌憚。


    仿佛要把這個年輕人吞噬!


    他移開目光,看了看鈺康和周圍的傷者,道:“迴去再說吧。”


    沒受傷的居民攙扶著傷者前行,眾人走到城門前,守城門的兩名士兵臉上全是震驚的神色。


    阿黑一直默默地跟在滄海身後,三人踏著沉重的步伐迴到王大娘家中。


    王大娘一見阿黑迴來,周身是傷,自然心疼不已,便馬上推他進房,跑前跑後的為他準備處理傷口之物。


    念環見鈺康臉色蒼白,笑問道:“你怎麽了?”鈺康隻搖頭苦笑,又想作嘔。滄海便道:“他第一次看見有人死在他眼前,還不隻一個。剛才我們去尋那小子,原來是一群民眾自發組織了一支隊伍去截殺幾十個越兵斥候。”


    秦念環聞言並不驚奇,點點頭道:“奶奶剛才告訴了我這裏的事……原來奶奶跟阿黑,也是可憐人。”


    “我不可憐!”三人循聲望去,隻見阿黑拖著帶傷之身站到了布簾前。


    他的手中,依然握著那把布滿著血鏽的鋼刀。


    他又走到滄海麵前跪了下來一磕頭:“求求你,教我武功!”


    王大娘剛走到屋內,見到這一幕,不禁“唉”了一聲,滿臉哀傷,默然走過來扶起阿黑,含著淚替他處理傷口。


    滄海看向念環,眼中露出詢問之意。念環歎了口氣,娓娓道來。


    阿黑是王大娘的親生孫兒,年屆廿六。兩人相依為命已是二十餘年。


    王大娘夫家姓李,是這鎮上一戶普通人家。兩夫婦剛有了個兒子,她丈夫便去投軍了。他說,保家衛國,是男兒天職。


    荊楚國法,一概將士,不得在戶籍所在當地衛戍。她丈夫投軍後,便被派往北麵邊境。


    五年後,七國一場混戰,他再也沒能迴來。


    王大娘獨自養育兒子,含辛茹苦自不必言。幸得後來到了葉家做乳娘,葉家對王大娘甚是照顧。


    兒子終於長大了,成家立室,王大娘自感安慰。不久阿黑便出生,王大娘喜得孫兒,三代同堂,辛苦半生,總算不枉。


    或是命運使然,父子一脈相傳,俱是滿腔血性,兒子毅然留下家中老母與妻兒,奔向那金戈鐵馬的沙場。


    王大娘心中不願,但見兒媳支持,也無話可說。


    此去,又成永訣。


    王大娘心中酸楚,自傷上天對己殘忍,一病不起。


    兒媳亦是悲痛莫名,強忍著照料家中一老一小,不久後傷心過度,更兼積勞成疾,亦撤手人寰。


    可能得以陪伴丈夫左右,對她而言是最幸福的事。


    或因如此,往往活下來的人,卻是最痛苦的人。


    王大娘其時年近五十,卻隻能忍病賣力,撫養孫兒。


    一切彷如當年,唯一可見的分別,是此刻她已滿頭銀絲。


    善良之人奈何卻得如此遭遇,葉翠環聞得消息,便把二人接迴來照顧。王大娘亦因此過了一年舒服日子,漸漸恢複過來。


    好景不長,一年後,葉翠環將嫁,葉家不複存在。


    葉翠環散盡家財遣散仆人,王大娘亦得到了一份厚贈。隻是在王大娘心中,最高興的是葉翠環終於能有個好歸宿。


    王大娘專心撫養孫兒,阿黑茁壯成長。


    阿黑開朗活潑,為人孝順,王大娘也是老懷安慰。


    隻是隨著阿黑年歲漸長,王大娘禁不住心生隱憂。


    待阿黑弱冠之年,與鎮中一女子互生情愫,數年後,二人終於要談婚論嫁,王大娘自然滿心歡喜地籌備。


    突如其來一場災難,輕易摧毀了一個簡單快樂的年輕人。


    桂陽被破!南越士卒四下擄掠!而一日後竟退如潮水,消失於山林之間。


    隻留下了破敗哀涼的小城。


    阿黑焦急往心上人家中跑去,路上所見,頹垣敗瓦,屍橫遍地。


    心上人家中,淩亂不堪,再無活口。


    隻是一天,僅僅隻是一天時間。


    昨天還言笑晏晏,今天再見,已是一具冰冷的屍身。


    阿黑咬破嘴唇,指甲深深刺破手掌,仰天悲喊。


    因愛侶顯然是慘遭淩辱致死。


    就在此刻,官軍居然恬不知恥地迴來,那個將軍,居然受到了皇帝的嘉許,還封了個伯爵。


    自此阿黑變得沉默寡言,年至廿六,仍未成家。滿心所想,皆是國仇,家恨。


    他說,自己誓死不會從軍,王大娘更是黯然神傷。


    念環歎道:“這一任的將軍名叫劉逸,買通朝中高官謊報戰情,說自己奮力抵抗依然不敵,敗退之下依然集結敗卒鼓舞軍心,一舉收複桂陽。皇帝不管事,這事就如此糊裏糊塗地過去了。這兩年間,南越不時過來擄掠,周邊村落已然盡被洗劫一空……但這劉逸竟然絲毫不理,隻顧自己享樂!”


    念環目光轉向阿黑:“這兩年,城中百姓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既然官軍不理,他們就隻能靠自己了。”


    阿黑渾身發抖,顯然是強忍著。


    兩年來,每次想起這件事,他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


    鈺康也歎了一口氣:“想不到……繁華的荊楚,竟有這樣的一麵……”


    滄海看著阿黑的眼睛道:“你要學武,就是為了殺越兵報仇是不是?”


    阿黑沒有答,隻沉靜地與滄海對視。


    “讓你練了又能如何,你能殺得了多少個?”


    “能殺一個便是一個!”


    滄海默然。仇恨,豈是簡單地說幾句道理便能消弭的?即使他不想多傷人命,但看見剛才那群民眾截殺越兵時那悲憤的模樣,他又有什麽資格去阻止?


    正如自己當年!


    縱是如此,滄海還是忍不住道:“你要學的不是武功,我想……你應該要學會珍惜眼前擁有的東西。”


    阿黑聞言反而平靜了下來,淡淡道:“珍惜眼前擁有的東西?眼前我擁有什麽?我曾經擁有這個家,和婉兒……”


    “還有這片生我們養我們的土地!”


    “婉兒被他們帶走的時候,我什麽都做不了。兩年來,越兵不斷在周圍掠奪。”


    “掠奪糧食,掠奪錢財,掠奪人口!”


    “官軍充耳不聞。兩年間,有人害怕地離開,有人堅強地留下。”


    “我不知道走了的人是什麽想法,我隻知道我們這些留下的人,想的是什麽。”


    “今天他們打過來,若我們走了。明天呢?明天他們再打來,我們是不是要再走?”


    “你說,我們能走到哪裏?”


    “天下雖大,但隻要我們一走,哪裏才是我們容身之所?


    “沒有國,哪有家?我覺得爺爺和爹,是真正的英雄!”


    “每次我看到爺爺留下的這把刀,我都在想象,他們如何在邊境站崗,如何在戰場廝殺,如何豁出性命保衛我們的家園!”


    “我並非不想投軍。但我若投軍,我便不能親手保護我眼前還擁有的東西……奶奶,還有這片土地。”


    “還有婉兒的仇!我求你,教我武功!”


    阿黑又是深深一磕。


    王大娘靜靜地流出了兩行清淚,呆呆出神。


    她萬萬想不到,整整兩年,自己居然沒有真正了解過孫兒的心情。


    陽光灑進屋內,照到那把鋼刀上,雖是布滿了血跡和鐵鏽,但依然泛起了點點璀璨的光芒。


    仿佛在發出熱血沸騰的長嘯。


    鈺康長歎道:“若是那劉逸,能有一點像李大哥你這樣的血性……桂陽,何至今日。”


    滄海這時卻笑了:“既然如此,你要學的就更不應該是武功。”


    阿黑掩飾不住眼中的失望之色,卻冷不防被滄海一手扯起走出門外。


    “哈哈!小康,小環,我們走吧!”


    鈺康與念環不知所以,念環隻得安慰了奶奶幾句讓她不用掛心,兩人連忙追上。


    “放開我!”阿黑驚詫之下用勁想甩開滄海,卻是徒勞,怒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滄海懶洋洋地笑道:“不是我帶你去,是你帶我們去……”


    “將軍府!”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酒劍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森林野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森林野兔並收藏酒劍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