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憶就到此停止吧,畢竟再迴憶下去也都是些更不好的東西。對麵的呂知先生雖然露出了些許興趣,卻也到此為止。


    “真是天真啊,小阿紫。”呂知先生嘴角上揚。


    “您不相信我?”


    話雖這麽說,我也確實隻是在垂死掙紮。原本母親也希望我能和她一樣,嚐試著去寫點自己的故事,但我始終無法寫出故事。並不在於語言的構造,而在於我無法從現實生活中,看到“故事”的存在。


    呂知先生頓了一下,垂眸溫和地問道:“那麽,小阿紫你覺得,比起凜的音樂天賦而言,你自己的天賦怎麽樣?”


    說起凜的音樂天賦……她簡直是為音樂而生的。凜在五歲的時候就能聽出很多名曲名作了,甚至能一度寫出很棒的短小曲子,而我最多也不過隻是個音樂愛好者,能夠記住那些名曲名作就已經非常吃力了。


    “……她是天才,我不是。”


    “嗯嗯~答得很好。”呂知先生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報紙,整齊地疊好,“那你的才能又是否能比肩夫人的寫作才能呢?”


    人們提到我們家,都要不住地惋惜母親和凜。我曾一度沒有在意過他人的看法,因為父母和凜對我很好,平常家庭裏可能會發生的偏愛完全沒有發生在我們家。可是這樣的想法,在父母去世後改變了。我意識到了自己和她們的差距,也深深地明白這樣的差距,是不能用努力來彌補。


    “完全不能。”呂知先生斬釘截鐵地替我迴答了。


    嗯,完全不行,什麽都不行,既沒有天賦,就算努力也隻是個平平無奇的人,甚至也從來不願意在某個方麵拚命努力。這也是我為什麽現在對於是否上高中這件事態度如此模棱兩可的根本原因之一。


    生活是出於無奈而不得不努力的一件事,但是學習不一樣——那不是不得已去做的一件事,所以我不會全力以赴。


    “小阿紫,這樣的你,讓我怎麽相信你?”呂知先生將報紙放入了自己的公文包裏,接著拿起了搭在座位上的西裝外套站了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我看著他要離開的趨勢,心裏更加著急:“那麽,請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會寫出一部作品向您證明,我不會輸給母親的才能。”


    呂知先生的手頓了一下——我知道,自己有機會了。


    他微微側過身,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隨即便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我很樂意給你這個機會,不過你的作品必須出版,並且不能盜用你母親的作品。還有,這個禮拜六照例來我家吧。”


    說起禮拜六,我通常沒有什麽好感,完全是因為國中三年的禮拜六多數是在呂知先生的家裏度過。


    為了讓呂知先生作為我和凜的臨時監護人,我不得不答應了他許多事情,比如這一條,禮拜六隻要他有需要,就要去他家打掃衛生……說來這個條件非常奇怪,所以我不得不將其歸咎到呂知先生那樣表麵上可疑實則非常差勁的性格上。他自己很有錢,請家政公司過來完全沒問題。


    雖然答應完了之後就發現不對,那個時候也辦法拒絕了。有的時候還會被他強行留下來吃晚飯,然後又多了碗筷要洗,迴到家的時候幾乎已經累趴了——真是慘不忍睹的迴憶……尤其是國中一年級的時候。


    “好的。此外,謝謝您。”


    我最終把想要瞪他的想法壓下去了,等他一走,我就無力地癱在了位子上。


    “看上去就像沒了魂一樣。”百目突然出聲,嚇得我縮了一下肩膀,我迴過頭,發現百目和阿鴆站在我身邊。


    “嗯。”阿鴆也同意地點了點頭,“像星熊童子買迴來的蝦一樣,靈魂出竅了。”


    這算不算被偷聽了?……算了。


    我習慣性地露出了笑容,站了起來:“啊,不好意思,你們要收杯子吧?”


    “桃花說等會還會有一個客人,讓你去吧台一趟。”阿鴆說道。


    “好的……我現在就去。”


    -


    吧台的邊緣還有小緣坐在那裏,看見我來了忙揮了揮手示意我也過去,桃花也在一絲不苟地研磨著咖啡豆,醇厚濃鬱的咖啡氣息令我剛剛緊張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些。


    我走過去,坐上座位。桃花從身後的桌子上,端著一杯咖啡放到我麵前:“喝了吧,現在你的臉色太差了。”


    我遲疑了一下,道謝後便雙手微微地捂住了杯子。嗯,溫熱的感覺真好,剛剛手都涼透了。


    “阿紫你是笨蛋嗎?剛剛那個人怎麽看都是像來找事的,本來以為你隨便應付就好了,沒想到你還認認真真地去聽他說話。”桃花又將一疊小蛋糕放在我的麵前,毫不留情地說著殘忍的話。


    “抱歉抱歉。”我沒有遲疑,直接道歉。畢竟事情還是我引起的,如果我昨天迴了呂知先生的消息,他大概不會找到這裏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嘛……”小緣喝了一口咖啡說道,“畢竟前輩也說,那位客人指名道姓要阿紫。”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桃花敷衍了一句,又認真地說道,“但是你們也要自己保護好自己,雖然每個人的煩心事都會說給你們聽,但總不能因為他們的事情而牽扯上你們。”


    “確實呢……”我默默地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入口淡淡的果香讓我忍不住去忽略咖啡的苦味,“好好喝。”


    “啊,說起來,桃花前輩是關西腔誒。”小緣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是在京都或者某地待過嗎?”


    桃花擦著杯子迴答說:“我本身就是關西那邊的,不過也確實是從那裏開始做起的。”


    “誒——”小緣看了我一眼,那是所有女孩子在嗅到八卦味道時候的眼神,“這麽說咖啡館的老板就是桃花前輩了?”


    “你們也太異想天開了,太天真了。”桃花吐槽道,“你們見過哪個老板有親自在前線工作的?”


    我和小緣同時舉起了手,異口同聲:“見過!”


    “啊嘞啊嘞,毒舌的桃花也會和後輩們打交道了。”


    我感到有人把手搭到了我和小緣的肩膀上。隻露出一隻眸子的來者,有著一頭淡紫色的頭發,斜劉海遮住的那一邊因為吧台的柔和燈光而顯得十分柔軟。


    “你們好呀!”


    “您好。”我和小緣同時向她打招唿。


    “真是乖孩子。”她鬆開了手,然後坐在了我旁邊,“桃花花,你也歇一會吧。今天就交給小黑和小白吧。”


    說著,她又轉頭過來問道:“我可以吃一個小蛋糕嗎?”


    “不用客氣,請用。”我放下杯子,然後將盤子往她那邊推了推。


    然而比我更快的桃花,一手就把盤子拿走了,順便塞了一個小蛋糕在我嘴裏:“難得您會過來看一眼就不要和後輩們搶東西了,昨天您可是送完茶具就走了。”


    紫色頭發的女性不甘落後地和桃花爭辯起來。


    “喂,阿紫,你說這個人是誰啊?”小緣用手戳了我一下,眼睛卻看著我身邊的那個人,對此非常好奇。


    我將嘴中的小蛋糕全部塞進嘴中:“大概……是上司之類的吧……”


    “上司?”


    “畢竟桃花前輩用了敬稱。”


    我正要再喝一口咖啡的時候,兩個男人走進了吧台,一黑一白的製服顯得非常顯眼。


    “阿紫,是年輕的帥哥誒!”小緣激動地搖著我的手臂。


    “嗯,確實很帥。”


    “是吧是吧?而且他們……”


    小緣還要往後講,但桃花走了過來,對身後站著的兩個人說:“剛好她們也是兩個,你們自己商量吧。我還有點事,先去廚房了。”


    桃花走了,然後剩下我們五個人在這裏小聲交談。經過這一番交談,我才知道這家咖啡館其實是連鎖的,在全國都有這樣的咖啡館,隻不過這是在銀座新開的一家。初代的咖啡館中是沒有類似陪聊的樹洞服務,是因為偶然的一個機會,才誕生出這樣一個顯得尷尬卻又相當合理的服務。


    並非所有人都能夠當上這樣的樹洞服務員,假若有人心理上根本承受不住他人的情感宣泄,自己就會先崩潰,所以這就需要仔細甄選。甄選的條件就是那一套人設給定。假如人設無法被演繹,就算能夠傾聽他人的想法和情感也是不會被錄用。除去公主,黑貓,還有皇帝,王子,魔法師,精靈等中二人設。


    雖說我聽了之後無論如何都覺得不靠譜,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對我而言,這隻是個丟棄顏麵掙錢的機會——可能對我這個年紀而言,丟棄顏麵也還不算。


    樹洞服務的人設還需要對應一個咖啡師(barista)1——並非我之前見到的服務員,兄弟兩個都是專業的。據說是因為,有的人到咖啡館來,並非是衝著咖啡來的,而是衝著這個所謂的特殊服務來的。兩位前輩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過來銀座這邊的。


    “可是話說迴來,真的有人會衝著這個服務來嗎?”小緣用勺子輕輕地攪動著咖啡,小小的漩渦在杯中形成,“總覺得這份工作好奇怪。”


    “當然有了!”坐在我身邊的貓掌櫃喝了一大口白前輩調的雞尾酒,“當人們無法對身邊親近的人說一些事的時候,我們咖啡館的特別服務的優勢就出來了。全銀座獨一無二的妖怪咖啡館。話說迴來,小白調的酒越來越好了……”


    “妖怪?”我重複著這個詞。


    “哪裏有什麽妖怪,這肯定是貓掌櫃的醉話。”鬼塚黑前輩熟練地拿走了貓掌櫃手中的酒杯,“喂,咖啡就要冷掉了,不全部喝完可是浪費的罪惡。”


    對於以後就要搭檔的這位黑前輩,我實在沒什麽信心。不過隻要做了他吩咐的事情,大概也不會有什麽意外吧?


    “那麽我就扶貓掌櫃去休息室了。”小緣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貓掌櫃身邊扶著她離開了吧台。


    “辛苦你了。”鬼塚白前輩溫和地向小緣露出了一個微笑。


    真是性格迥異的兄弟啊。我一邊這麽想,一邊將杯子裏的咖啡喝得一幹二淨:“多謝款待。”


    “啊,你喝完了,剛好有個預約的客人過來了。”桃花走進吧台說,“可是那位客人似乎什麽都沒點,換而言之,這位客人是衝著特殊服務來的。”


    “呦西,這麽快就輪到我大顯身手了。”鬼塚黑前輩露出一抹類似於得意的笑容,然後又衝著我說,“你就好好看著吧。”


    桃花前輩走到我麵前,靠著吧台,猶如直播解說,指著鬼塚黑前輩從櫥窗裏拿出的一袋子咖啡豆說:“那是尼加拉瓜足跡莊園象豆,不沾水且僅靠莊園主的豐富經驗進行天然日曬處理。雖說能靠咖啡師本身烘焙水平演化出甜果香,花香,蜂蜜橘子的清香等不同味道……”


    桃花前輩特意頓了一些,這個時候,鬼塚黑前輩已經將磨好的咖啡豆拿了出來,伸手遞給站在他身邊的白前輩。


    白前輩一臉無奈,將其送到我的麵前:“阿紫喜歡咖啡嗎?”


    “不討厭。”


    “原來如此,不管如何,先品味一下還沒有入水的咖啡味道吧。”


    有些猶豫,但還是聞了聞——一種奇異的甜美混雜著果香鑽進了我的鼻子裏。


    有些驚詫地看向了白前輩,他卻隻是笑了笑,將裝有磨好的咖啡豆的錐形罐子還給了黑前輩。


    “你也感覺到了吧?”桃花繼續說,“這種咖啡的特點是甜到炸。有時間就讓小黑前輩替你做一杯吧,配上黑森林,那就是最好的下午茶了。”


    “好、好的,謝謝。”


    可是話又說迴來,這樣的下午茶吃了以後,可能晚飯的熱量也都夠了。


    “接下來就是萃取。”桃花指了指一個玻璃儀器。


    “可是那東西好像漏鬥來著……”


    “……你非要這麽稱唿也沒錯啦,畢竟是滴濾式的萃取。”桃花選擇忽視我的吐槽,“小黑還是喜歡用簡單粗暴的方法啊……雖然也有他的創新啦,但我還是覺得咖啡應該更加精細才對。”


    果然,鬼塚白前輩接來了一壺水,隨後便放在加熱器上加溫。


    “我還以為他會忘呢。”桃花有些不甘心,“他接下來要做的是借鑒了著名的手衝咖啡鬆屋式手法。”


    接著,我看到鬼塚黑前輩將已經燒好的水提起——


    銀壺裏是新月月光,淌入了濾紙裏的咖啡粉,隨後是一個棕色小扁勺,攪動了整片咖啡色。


    “好厲害……”我忍不住讚歎。


    “據他自己說,這樣的動作要持續45秒。”桃花說道,“這已經算不上傳統的鬆屋式手衝2了。”


    果然,鬼塚黑前輩的動作進行了兩次,水也分成了兩次加入。


    “接著,蓋上蓋子,等著咖啡自然滴好。”桃花很應景地解說了一句,“但是,這裏僅僅是把咖啡裏的酸和香氣萃取了,算不上什麽醇厚。所以他進行了第二次——”


    鬼塚黑前輩十分熟練地將蓋在漏鬥上的蓋子掀開,斜壺傾入熱水,隨後繼續攪拌。可是這一次的攪拌和滴取要比上一次的時間短。取出漏鬥放在一邊,隻留下壺中那份棕褐色的液體。


    白前輩拿來了一杯冰塊,將其中融化了的水倒去後,放在了鬼塚黑前輩的手邊。鬼塚黑前輩將壺中的咖啡倒入另一個杯子當中——


    “接下來才是我最不喜歡的地方——用上調酒的shake是怎麽迴事,所以我和櫻從來就不做冰咖啡。”桃花吐槽了一句,隨後補充道,“小黑還說,自己這個做法和中國台灣的某個頂級咖啡師3的做法不謀而合,將來某天一定要去和他切磋一番。”


    裝有冰塊的杯子和裝有咖啡的杯子放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發現,兩個杯子是一模一樣的,並且——


    鬼塚黑前輩將咖啡倒入了裝有冰塊的杯子中,順勢將兩個杯子合起,手也迅速地拋起——


    兩個杯子沒有鬆開,大概是其中有齒合的地方吧……鬼塚黑前輩的手法非常漂亮,裏麵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都非常有律感。


    “前輩他……是做過酒保嗎?”


    “那家夥確實做過一段時間的私人酒保,對方是個挑剔的客戶,有的時候會提出一些非常莫名的要求……”鬼塚白前輩介紹道。


    “那家夥的要求才不是非常莫名!”鬼塚黑前輩提高了聲音,“簡直是在故意戲弄我們這一行的人。”


    “鬼塚黑先生。”桃花有些不滿他的聲音引起了一些客人們的注意。


    鬼塚黑前輩這才歎了一口氣,將一個托盤放在了我的手上,隨後擱上一隻白瓷杯子,再是——


    如同牛奶般絲滑的泡沫輕柔地鋪滿杯底,細膩的感覺溢滿杯沿,最後剛好停在了欲滿而不滿的狀態。我盯著自己麵前端著的咖啡有一陣子愣住了。


    “快點送過去,這個冰咖啡是給客人的。”鬼塚黑前輩很不滿我的怠慢。


    我匆忙道了歉,桃花眼疾手快,將座位號放在了盤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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