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沒什麽夜間娛樂,人大多休息得早,洛家這一門孤兒寡母的尤其如是,院子裏頭早已經沒了一星燈火,黑黝黝靜悄悄的,隻偶爾能聽到草叢裏一兩聲蟲鳴。


    謝良鈺苦笑著揉了揉眉心,還是沒忍住,抿著唇輕輕敲了敲窗戶。


    ——他聽到屋裏有動靜,雖然不像虎子那麽耳聰目明,甚至能分辨出每個人的腳步,但至少能聽出來裏頭人沒睡著。


    果然,窗子這兒輕輕一向,裏頭悉悉窣窣的小動靜便立時停了,謝良鈺忽然後悔自己這舉動太唐突,就聽見有腳步聲小心翼翼地朝窗戶這邊靠過來。


    洛梅娘緊張的聲音低低響起來:“誰?”


    吳氏做得絕,不僅房門鎖著,連窗戶都打不開,兩人隔著薄薄一麵牆,唿吸都幾乎相聞,卻無論如何都見不到。


    謝良鈺歎了口氣,背靠著牆,放鬆了身體。


    他酒醒了些,愈發覺得自己簡直行事荒唐——現在洛梅娘和他見過,卻不知道他就是要和自己訂婚的那個“混蛋”,而當時……他也沒機會承認這一點,現在如果見了麵,他又要以什麽身份麵對梅娘?


    說自己是“莫山”嗎?可謊言總是越扯越大,到時候真的成了親,梅娘看見他的真麵目,會不會覺得受到了欺騙?


    可如果說出真實身份,又要怎麽解釋“他就是他”這個問題呢?


    謝良鈺忽然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深深的頭痛,他什麽時候也該是像毛頭小子一樣毫無自製力了?明明不幾日便是婚期,他急個什麽勁!


    另一頭的洛梅娘卻不知道牆外人糾結百轉的心思,她的心沒來由地砰砰直跳,努力踮起腳尖,順著細細的窗縫往外去看。


    隻能看到青色的粗布棉袍一角。


    但她認不錯,那是個男人!


    梅娘心裏一咯噔——這大半夜的,不會是小偷吧?可如果真是小偷,幹嘛要來敲自己的窗子,敲了又為什麽不說話?


    “你……你誰!你出聲!”小姑娘的思維避無可避地往靈異的方向飄轉過去,不管多大膽的姑娘,總還是怕蟲子怕鬼的,洛梅娘的聲音聽著都顫抖起來,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眼睛在黑暗裏瞪得大大的,隨手抄了洗衣服的棒槌在手裏,才感覺安心了半分。


    窗外的袍角忽然一動,那男人轉過身,借著月光,洛梅娘看清了他的臉。


    她倏然愣住了。


    今晚月色格外明亮,皎潔的月光正映照在那張俊秀到甚至有些漂亮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光潔如玉,形狀姣好的唇色淡粉,正有些懊惱的抿著……不知是喝了酒還是不自在的緣故,頰上淡淡染著一抹薄紅,亮如星辰的眼睛也似乎蒙了層霧。


    洛梅娘腦子“嗡”的一聲,忽然間理解了聽見鎮上說書先生講的“美色誤人”。


    等等,這不是……莫公子嗎?


    剛剛恢複了一點點平靜的心跳又劇烈起來,梅娘的臉也騰的紅了,甚至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眼巴巴地盯著窗上那一條細縫,喏喏的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上次臨別匆忙,也忘了與他說一聲,難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嗎?


    可是,他已經娶親,而自己,也馬上就要被迫嫁人了。


    今日家裏喧鬧,梅娘雖然出不了門,卻也知道是謝家前來提親,她被關在房間裏坐立不安,一時想到逝去的母親,一時想到重傷的哥哥,一時又想到自己可見悲慘的下半輩子,忍不住無聲大哭了一場,又睡過去,不久前才又在這半夜裏醒過來。


    一股強烈的酸楚忽然從胸中湧上來,洛梅娘咬著下唇,盡管拚命告訴自己不該肖想不可能屬於自己的東西,卻還是忍不住。


    怎麽能忍得住呢……就像小時候,母親早亡,父親不見蹤影,她和哥哥相依為命的時候,看著小夥伴和父母在一起和樂融融,或是流著口水看她們手裏的糖葫蘆,聽著大嬸大娘們扯著嗓門叫孩子迴家吃飯,那種抓得心髒都疼的渴望,又該怎麽忍?


    原本,她還能想著自己一廂情願,可這個人到底為什麽會半夜出現在她家窗戶外麵?既然沒有可能,又為什麽要給她一點點希望呢?


    謝良鈺忽然聽見細細的抽泣聲,頓時把自己方才種種擔心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手指輕輕拂過牆上粗糙的紋路,小聲問道:“你怎麽了?”


    “……”


    謝良鈺焦急地站起身:“梅娘?是不是吳氏?是不是她欺負你了?”


    洛梅娘一怔:“你、你怎麽知道我家的事……莫公子你……你認識我父親?”


    她也隻能想到這個可能了,在梅娘看來,“莫公子”是滿腹詩書、精擅醫道的讀書人,和自己乃是雲泥之別,他們在鎮中相識,他簡直就像是老天爺派下來,在最絕望的時候來拯救自己的神仙……可他又怎麽會這麽清楚自己家裏的情況呢?


    “我……”謝良鈺張了張口,他知道自己的變化太過突如其來又難以解釋,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個不錯的由頭,“我確實,見過令尊,他……幫我良多。”


    洛梅娘垂了垂眼,忽然間一陣難堪。


    這麽說,他確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就……知道了前幾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放蕩、無禮……與陌生男子在姐姐出嫁之日私會,他定然很看不起自己吧?


    可、可那件事……


    有一隻毛絨絨的綠色草編小兔子在窗縫處探了探耳朵,歪歪扭扭地將圓胖的身子擠進了細細的縫裏。


    男子溫潤磁性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流淌進來:“梅娘,別不開心呀。”


    洛梅娘愣住了,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那隻小兔子,縫隙間的麵孔上,那雙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她,眼神裏透出一股擔心的意味。


    謝良鈺想了想,繼續說道:“你哥哥那裏放心,他的傷勢已經穩定住了,不日就能醒來,有晏老看著,不會落下病根的。”


    梅娘眼睛一亮:“當真?我哥他,真的沒事了?”


    “那是當然,”謝良鈺微微一笑,“所以,你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明白嗎?”


    “……嗯。”


    梅娘勉強笑笑,仗著屋裏暗,外頭人看不清,還是讓哀愁不加掩飾地流露在了臉上。


    原來他是特意來告訴自己這件事的,可那又有什麽用呢?自己的婚事……已經定了,自己往後的命運,也已經定了。


    她卻不知道,自己麵前這個看似鎮定自若的男人,此時正緊張得口幹舌燥,藏在袖子裏的手緊攥成拳,大腦正以一種瘋狂的速度運轉。


    謝良鈺心裏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戰:梅娘要嫁的人是自己這件事,到底是告訴她呢,還是不告訴她呢!


    遠處睡著的大黑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響亮的唿嚕來,一陣屬於年輕人的不管不顧忽然間衝上謝良鈺的腦子,他一咬牙,一橫心,心想去他的瞻前顧後吧!讓喜歡的人在這裏無端痛苦神傷,簡直不算是男人!


    他定定神,開口時卻又有些期期艾艾起來:“梅娘,我有件……咳,聽、聽說,你要嫁人了?”


    “……”


    “你……是不是很討厭他?方才可是為此難過?”


    洛梅娘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知道有些話不該說,可在這個時候,卻又無論如何都忍不住。


    她苦澀地輕輕“嗯”了一聲:“莫公子,你愛你的娘子嗎?”


    謝良鈺的心砰砰直跳,他輕聲說:“我很愛她。”


    梅娘苦笑一下:“若你有這樣一位心愛的女子,卻被逼著與另一人成親,你可會難過?”


    謝良鈺一怔,他的心驀然沉進了穀底。


    梅娘這意思……莫非,她已經有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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