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題是道“無情搭”題, 前半句出自《論語·憲問》中的《原攘夷俟》章末句, 而後半句出自同章《闕黨童子將問》章的前半句。


    這兩句雖在同篇,但是隔章, 說白了也並沒有什麽關聯, 牛頭不對馬嘴, 題意難明,題情難得, 全文是否能做出立意來討考官喜愛,端的看一開始要怎樣破題——這也正是截搭題的複雜之處。


    不過事在人為,一室考生, 有的人愁眉苦臉,有的人卻是凝眉細思,不過是出個題的功夫, 滿場考生的高下便已被粗略分出來,謝良鈺旁邊那個緊張得打擺子的小哥看起來倒是有幾分墨水,雖然還是滿臉的青白,卻已經開始在草稿紙上奮筆疾書起來。


    謝良鈺也不再耽擱,他蘸了蘸墨,以標準的館閣體端端正正地寫下一段話:“一杖而原壤痛,二杖而原壤哭, 三杖而原壤死矣, 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陣清風化為闕黨矣。”


    他寫完, 自己也沒忍住笑了笑,這截搭題其實隻需不連上、不犯下,不罵題漏題便可,他這樣一破對得巧妙,將兩句完全沒有關係的話粘連在了一起,算是上乘的破題了。


    這種截搭題雖然時常很被飽學大儒們所詬病,覺得前言不搭後語,考官隨意拆碎拚題,是在為難考生,有不少原本經文作得不錯的讀書人,偏偏因為破不了這題,而無法將胸中所學抒發出來,卡在這區區第一場考試上,豈不是舍本逐末了?


    其實卻是不然,原本自大齊初年以來,便已經改了前朝一味破碎的截搭舊習,禁止直接從書中找到不同人和事隨意拚湊的“春秋合題”,規定即使是截搭題,也必須在相鄰的句子和章節之間截取,即“使治經者必守家法,命題者必依章句,答義者必通貫經文,條舉眾說,而斷以己意,有司命題必依章句,如是則士無不通之經,無不通之史,而皆可用於世矣。”


    這種做法其實已經很適合用來選拔初級人才,科舉是用來為朝廷選官的,不是為了挑出隻會死讀書的書呆子——要想從容地答截搭題,首先就要求你把經書前後讀熟,不然連上下兩句分別出自哪裏、又代表著什麽意思都想不出來,還怎麽可能答題呢?


    除此之外,還需要有靈活的思維能力和隨機應變的心態技巧,將被拆分的部分恰如其分地聯係起來,並將其意思解釋得圓融如意,除此之外,還需要擁有豐富龐雜的知識儲備,這樣才能做到信手拈來,不管寫起什麽都如數家珍,隻要做到這一點,還怕寫不好考題嗎?


    但說來容易,對於這些每日之乎者也、高頌程文的考生來說可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是在信息量爆炸的現代社會,讀書把腦子讀死的孩子也比比皆是,更不用說這樣的古代了,連看到這些,了解朝廷選人真正意圖的人都不算很多呢。


    其實,這也正體現出來葉老教導學生的特別之處,他從一開始,就盡量在避免把學生往僵化的路子上帶,正相反,他非常注重對謝良鈺他們靈活思維的培養,以及一些處理朝政、縱說天下大事的知識也並不諱言,他不是在培養隻會考試的應是機器,而是在因材施教,引導著他們往真正的“治理者”的方向在走。


    實在不愧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啊。


    謝良鈺一邊輕鬆地寫著自己的文章,一邊有些感慨地想起來這些——直到如今真正上了“戰場”,他才算是真正理解了老師的苦心,他前世沒怎麽上過學,碰到的第一個正式的老師便如此與眾不同,也是件大大的幸事了。


    謝良鈺的筆在潔白的稿紙上飛快地遊走著:最難的破題已經過去了,之後承題起講、題比中比,成篇大束,就都是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他字寫得嫻熟漂亮,思維活躍,沒多久的功夫,一篇文辭優美立意立意深遠的文章便躍然紙上。


    接下來,便是一些細節的檢查了,無非是看看格式是否整齊,有沒有不小心犯了什麽諱,同時對一些細節性的言辭和結構進行小小的調整,使整篇文章更加圓融如意,讀之舒泰優美,便完成了。


    謝良鈺這才抬頭,長長舒了一口氣,若不是堪堪還記得自己是在考場裏,不能太過分,他真想就這麽伸個懶腰,鬆鬆筋骨呢。


    先前多少還有些糾結,現在卻是徹底放下了:他熟識的那些人,還有同門的葉審言,甚至都不在這個考場上,而就這段時間參加那些文人聚會來看,區區縣府一級的考試,都實是對手寥寥,考場上作文也比他原想得輕鬆不少,委實不必太過擔心。


    隻有一點——謝良鈺的野心向來很大,從前世開始,他就是要麽不做,要麽做到最好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能從最底層爬到最後的身份地位——他深知在朝為官,尤其若要想給自己戴上“清流”的帽子,那麽從一開始,考試成績都會顯得特別重要。


    要不是這樣,反正他都有了童生的身份,直接去參加最後的院試就是了,縣府兩試本不必參加的。


    之所以走這麽一遭,一來是因為從前的童生試到底是原身考的,謝良鈺也想自己經曆一遍,權當是練手,而更重要的是,原身當年雖然考過的童試,但年紀小學問薄,說到底僥幸居多,名次不能算算多優越,他怎麽能忍受那種記錄留在自己將來完美無缺的履曆表上呢?


    不說案首,至少也要是個經魁吧?


    謝良鈺想到這,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又檢查過一遍,改了幾小處韻律使得文章更加朗朗上口,這才拿過紅墨精描了格列的答題紙,開始認認真真地將自己的文章謄抄上去。


    書法向來都是他的強項,應試時所用的館閣體發揮空間不多,但謝良鈺也努力做到了最好,一筆一劃端正秀麗、勾折勁道,一排排整整齊齊地列在潔白的宣紙上,看著極為漂亮。


    他並沒有因為這場考試容易而掉以輕心——不說時人一直有小試難大試易的說法,他也向來習慣了行事認真,而將來若想在更廣闊的科場上取得成績,就不能放過沒一場能夠積累經驗的小考,這就和未來世界高考前不計其數的模擬測驗是一個道理。


    就這麽凝神靜氣的,直到將最後一筆落下,謝良鈺緩緩放下手中的毛筆,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指,再看看外麵的天色,約莫正是午未時過後不久,已經快到放牌的時間了。


    此時已經有些人交了卷子,但因未放牌,縣學大門沒開,他們便也隻能在考場外頭等著,有些人湊在一起小聲說這話,雖盡量壓低了聲音,但還是有一些模模糊糊聽不清楚的聲音傳到考場裏,再看周圍還沒有寫完時文的考生,有些人便忍不住抬頭張望,露出了些許焦慮的神色。


    ——不論是什麽時代,那些提前交卷的學霸們都是讓人頭疼的存在啊。


    謝良鈺卻不在意這個,老神在在地認真洗了筆,發現台上監考的明寅铖正往自己這邊張望,還特意對他笑了笑。


    明縣令:“……”


    這姓謝的小子還當真與眾不同,人家考試人家考試都是一臉苦大仇深奮筆疾書,他卻像是在外郊遊閑庭信步似的,不著急寫,不著急交,現在這會兒居然還笑得像朵花兒似的……他以為這是在考試還是在選美啊?


    若不是還要顧及儀態,縣令大人都想要當眾翻一個白眼了。


    唉,葉老那麽端嚴整肅一個人,日常裏笑意都難見的,怎麽就教出這麽一個……也不知道怎麽形容的弟子呢?


    謝良鈺可不知道縣令大人心裏這些小劇場,他翻翻答題紙,準備開始答另一道試貼詩的題。


    ……作為一個脫離古典教育已久的現代人,讓他之乎者也地用古文寫議論文還算容易,可作詩這種需要從小接受文化熏陶的水磨工夫,他就不算那麽太擅長了。


    謝良鈺歎了口氣,心想幸好之後更高級的大考不可能會考到作詩,然後咬著下唇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才在稿紙上落了筆。


    比方才作時文的時候艱難不少。


    《論南山餘雪》一看就是明寅铖一拍腦門子想出來的敷衍湊數題,所謂“南山”,就是安平縣城外一座山,山那頭是謝家村和其他幾個村莊,謝良鈺他們每次進城,都要從那山裏過的。


    前日過年下了雪,可不就是“南山餘雪”麽?


    ……不過考官敷衍,考生若也敷衍就是找死了,要想合轍押韻,又不太流於俗套著實不易,謝良鈺刪刪改改,又很不厚道地連番過了過前世見到的那些大詩人們做的詩,好容易才忍住了直接拿一首過來充數的衝動。


    ……其實若不是沒能想到完全合題的,這個道德觀念薄弱的老鐵還真不一定能控製住自己“剿襲”的欲望。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注]。”


    唉,就這麽著吧。


    謝良鈺將這首來之不易的詩謄到答題紙上去,見考場中人又減少了一撥,便知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如今是二月,還在冬天,天黑得早,因此考試也不會拖延太久,一般到酉時左右便要勒令交卷,距離現在還有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謝良鈺雖然不怎麽急著提前交,但也沒興趣幹坐在這裏等著,再看看自己寫下來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便起身打算交到前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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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作者唐朝詩人祖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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