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修珩來碧常峰, 乃是有理由的。


    之前他師父下山探白骨疫,他獨自留在希聲峰,萬塵派許多長輩都待他很好, 但是這些長輩大多要事纏身,不可能時時刻刻看著他。


    留守期間, 除了掌門來了幾趟,碧常峰仙主是來得最頻繁的一位。


    這位師叔同他師父的關係極好,因此愛屋及烏地把一堆秘籍一股腦塞給了他。因著這一層關係,浮修珩不能立刻拒絕,但他心中始終認定微音才是他惟一的師父,所以不曾翻開這些秘籍, 隻把它們碼齊摞好,準備另尋時間歸還。


    而今他的師父迴來了, 他便有理由把這些書還迴去了。


    除此之外,此行他還有另一個目的:布陣。


    他一直以來便覺春一死因蹊蹺,他隻知上一世有人借著他的名號幹了這事,卻一直找不到線索,因為現場被清理得幹幹淨淨, 惟一的“線索”便是地上的玄魔灼痕,而玄魔灼痕恰巧是他的獨門絕技。


    此事一出,幾乎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他, 他百口莫辯,無奈之下還得抵抗一波又一波的仙門討伐。


    春一死於暗殺,且死在碧常峰上。


    那他此次來, 為了以防萬一,便在碧常峰上布陣,以此對旁人進行監察,看看究竟是什麽人敢借著他的名號行惡事。


    他找到一處較為隱蔽的地方,開始掂起石子布陣,八塊石頭皆覆上隱咒,按方位排布,以此推向整座碧常峰。


    就地取材,以石子布陣,是不易引人注目的,彼時他剛布下最後一粒石子,就聽身後傳來一道女聲:“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浮修珩撚了撚指間灰塵,從地上直起身子,裝作不經意地道:“希聲峰弟子前來拜見春一師叔,不知路該怎麽走,便誤至此處。”


    他這番迴答可謂滴水不漏,令人尋不出什麽錯處。然後他便迴了頭,見到身後站著的是位白衣女弟子。


    他在自己的記憶角落中搜出為數不多的信息,想起了此人在前世與他的交集。在寥寥的記憶中,這少女救過他一次。


    她在萬塵派仿佛格外受排擠,在他入魔不久便淒淒慘慘地來投奔他,他念著當年的救命之恩,自是允了,隨便給她指了個差事。在那之後,他也不知道她在哪裏苟活。令他同意她請求的原因,還有另一個,那便是: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這個人很可憐,繈褓之中被拋棄,幼時被當成女子爭寵的工具,及至那些人爭寵失敗,他便也失去了存活的價值,被人灌毒。劫後餘生之際被驅逐出門,流落街頭當乞丐,受盡白眼……


    他的人生如同一片雪原,寒冰覆蓋,凍土荒蕪,不見溫暖,就仿佛他生下來便是受到詛咒的那個。他本也不抱什麽會受到救贖的希望,打算漠然地過著一生,卻在深淵中見到了光明。


    幸而得人搭救--他的師父把他從深淵中拉出來,給予他少許羽毛般的溫暖。


    他這個人又很可笑,在體味到溫暖之後卻不知滿足,想要奢求更多的溫暖,仿若撲火的飛蛾,貪戀溫暖不顧死生,甘願被火光灼心,至死方休。


    他從來都覺得自己對師父來說是不一樣的存在,不然她下山緣何獨獨選了他?他是她惟一的弟子,是獨特的,無法與旁人比較的。


    他想要得她青睞,想讓她多對自己笑一笑,為此他拚命地學習修煉,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人們紛紛誇他是天才,是得天道眷顧的人,但是他們都不知道,他想要的,隻是得到她的眷顧。


    這仿佛成了他的執念,她對他越好,他越控製不住地想要得到她,想要抓緊她的目光。


    他的師父大抵是閑散,每個月他隻能見上她一麵,有時候她甚至會忘了檢查他功課的事,他便可以趁此機會去偷偷看她,倘若被她發現,他便會以此為借口,打消她的懷疑。


    他本以為這樣的相處模式也很好,但是命運從未饒過他,詛咒還在繼續。在那次仙盟大會上,他為了給她掙光,一舉拔得頭籌,將去殿上領獎。他本以為她會高興的,卻發現她坐在殿內高高的座位上,嘴角隻是敷衍地勾了勾,眼裏卻不帶一點笑意。


    他心裏有些慌,開始找自己有哪裏做的不好的地方,卻在那個時候聽到有人誇他。


    誇他的不是她,是個其它門派的掌門。


    那人在殿上當著千百人的麵大肆吹捧他,之後便向她請求,希望她忍痛割愛,把他讓給旁人。


    這是一個極為荒唐的請求,他本以為她會一口迴絕,結果等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大殿之內一片死寂,他的師父卻久未發聲,他緊張到頭皮發麻,有一瞬間,他甚至想站起來質問她,問她為什麽不拒絕,這明明是一個愚蠢至極的請求!


    但他忍住了,攥緊的雙手以及洇出血跡的掌心是他強忍衝動的表現。


    在漫長的沉默中,他突然聽到她輕笑一聲,繼而語氣散漫道:“隨他自己吧。”


    他身體忍不住顫栗起來,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向高座之上,那位美得不像話的女子。她的坐姿不太正經,手肘撐著玉案,以手托腮。眼角眉梢仍舊帶著幾分閑散的味道,細看之下卻滿是冷意,就仿佛他隻是一件物品,一個能任人宰割的牲畜,她對他的去留毫不在意,所以可以麵不改色地將他轉手送人。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她的漫不經心,不是閑散,而是根本就不重視他。仙人無情,她是真的薄涼冷血,毫無感情。


    她之於他,有如天地山川,不可替代。而他之於她,不過是塵埃微末,拂袖可彈。甚至,她給予他的溫暖,不是真心相贈,而隻是閑暇之餘的施舍,這種施舍可以給任何人,任何動物。


    他之於她,從未重要過,從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在他所經曆過的生涯裏,他從未如此崩潰過,即便麵對著少時那些惡心可鄙的事,他也能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然而,當他聽到她的一句話,見到她毫不在意的表情時,他突然之間發現眼睛不受控製地模糊起來,這種感覺陌生又令人驚恐,因為他猛然發現,他的情緒在受別人的控製,他的心意被別人握在手中,任人踐踏揉捏,而他還不能怪那人,因為是他自己把自己的心交給她的,還是親手奉上的。


    茫然無措之際,他的心頭泛起了怨恨,然而那些怨恨是如此脆弱無力,看似浩浩蕩蕩,實則一觸即碎。而在烏雲似的怨恨的包裹中,卻泛起一縷縷細軟又綿綿不盡的委屈。


    褪去怨恨的表麵來看,那些深藏心底的,是一種隱秘的委屈。


    他很委屈。


    但是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人會安慰他,與他最親近的師父,也會把他拱手讓人。他的委屈激不起任何同情,隻會引來嘲笑。


    他勉力維持最後一絲的倔強,顫著嗓音以頭叩地:“徒兒不願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是我唯一的師父,我豈離開師門再稱他人為師的道理?”


    他久久不敢抬頭,因為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眼角的淚光,或許是他想多了,她根本就不會仔細看自己,更不會在意自己的眼淚。


    然後,他聽到那個令他日思夜想的聲音,輕飄飄地帶著些笑意。


    她說:“你瞧瞧你,錯過了多好的機會。”


    他的奮力掙紮在她眼裏就隻能用傻裏傻氣來形容,所有的執念皆是肮髒不堪的,他可以忍受旁人的白眼,卻獨獨不能忍受她用這樣涼薄的語氣說著這樣殘忍的話。


    大殿裏的氣氛還在僵持著,他聽到一人聲色冰涼道:“退下。”


    他已經昏了頭,辨不出那人是誰,隻覺渾身血液都擠向心髒,左胸處格外疼。


    乍一聽見命令,他捂著絞痛的心口無力站起來,隻得借著配劍的力量渾渾噩噩地起身。


    然後他也不顧什麽禮節了,沒有行禮便轉身離去,他聽方才那聲色冰涼的人又說了一句:“此事再也不議。”


    此事作罷,卻不是他師父叫停的,而是旁人。


    ……


    浮修珩想到這裏,心中仍是抽疼。他聽對麵的少女又喚他一聲,她奇怪道:“你該不會是想哭出來吧?但是你即便哭出來,我也不會安慰你的。”


    安慰?


    他早已不需要這種無用的蒼白的東西了。


    他心中冷笑,隻道:“你看錯了,沒有的事,勞煩這位師姐幫我指個路。”


    豈料那少女直往後退,她驚慌道:“我勸你趕緊離開這裏,你私自下山,害微音仙主受傷,我是不會幫你的!”


    浮修珩不知她在驚慌些什麽,因為她說的話沒有邏輯可言,他隻感到奇怪。但是聽她說話,又讓人覺得她是驚慌過了頭,以至於口不擇言。她的這一形象與上一世救他的善良行為完全不同,令人生疑。


    他不想管這麽多,既然她不願意指路,那他也不必留在此地。


    他這麽想著,便邁開步子,準備抱書離開。豈料那少女雙眸驀地瞪大,緊接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仙主。”


    浮修珩猛地轉身,見假山後頭不知何時站著二人,而其中一人,正是他的師父!


    迴憶中那懶散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隻是這次,她說的是:“哎呀呀,小徒弟,你怎麽哭了?”


    然後,不待他反應,一隻手落在他頭頂,輕輕揉了揉他的頭。


    他抬起頭,看到陽光落在那人漂亮的眼睛裏,她笑得比陽光還要明媚:“莫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浮修珩:“我不需要蒼白無力的安慰!”


    微音(摸摸頭一笑):“莫哭了。”


    浮(打臉):“嗚嗚嗚師父……”


    徒弟的心思你們看出來沒?!我寫的夠直白了吧……這章不虐吧,之後有的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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