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凜冽,白芒延綿萬裏,窗外時而寒風濃號,紙糊獵獵作響。雪落不盡,透過燦陽在榻榻米上投落出模糊的影子。


    和室內是恰到好處的溫度,無旁雜的聲音,有很多時刻,這裏麵唯一還動著的就是地上那雪的倒影。


    三枝在蒲團上正坐著,身著黑地金絲彩團紋打褂,灰紫色棉織籠目紋大振袖,接過身側人遞來的樺樹枝,拿在手中端詳了一番後,執起剪子修剪,穩穩地插在墨玉綠的膽式瓶中。


    她定睛看了一會,對池棠再次伸來的手擺了擺,“若以樺樹枝為主枝,用風信子做客未免俗氣了。”


    池棠愣了愣,看著自己手裏的紫藍色植物,有些為難地說道:“可…我找遍了庭院,也隻有這些了。”


    她放下風信子,在麵前擺放的木盤裏拿起幾枝枝葉遠遠朝著花瓶比對,“還有情人草和寶石草……”


    “嗯,那些可以做中間枝。”三枝思索了一下,“但既已入深冬,客枝還是用蕙蘭吧。”


    “可是哪裏來……哇啊,三、三枝殿!”


    三枝的紅眸明明還看著眼前的作品,右側的手卻一揮,指尖鋒利地割開了空間,原本還泛著一室古色的臥室頓時被闊口裏閃耀的亮光打破,星點浮遊上升又逐漸消失不見。


    “您又用這個……!”


    靈瞉,有別於靈道。瞉,久視也。最初這個術式隻是用來刺探密函一類,因為術者無法通過此處看到任何有靈類生物,也不能完全穿越時空,但…快速摘朵花,寫個字還是可以的。


    等到靈瞉徹底打開,三枝才收迴視線,目帶審視地看著另一側時空中的各色蘭花。


    “……”池棠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審神者殿下這麽使用自己的能力了,除了哭笑不得之外,更多的是無法直視。


    就是那個……殿下怎麽和自己想象中有點不一樣…什麽的,懂的吧。


    池棠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有些捉急又和往常一樣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頻頻往靈瞉裏看。


    三枝像是把口子開到了人家花棚裏,還慢條斯理地挑選著。


    “三枝殿,快點吧。”池棠忍不住催促,她們這邊看不到人,可人家那邊是能看到一隻斷手上上下下動個不停的。


    “上次聽狐之助說,政府那邊來報飛鳥時期的權重貴族碰巧看見您在翻閱古籍,被活生生嚇尿褲子了……”真是太慘了。


    “是嗎。”三枝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按住袖口持著剪刀將右手往裏伸,但似乎礙於長長的衣袖有些不便。


    “阿棠。”


    “哎。”她應聲站起,在靈瞉邊蹲下,也把手伸了進去,“是這支嗎?”


    “嗯,拿穩了。”三枝微微頷首,毫不客氣地把那裏最好看的蕙蘭給哢嚓了。


    池棠從不知道哪個倒黴蛋的花棚裏收手迴來,靈瞉閉合,她無奈地坐迴了原處,將蕙蘭遞給三枝,“您的花。”


    “……”三枝抬眼看了一會池棠,才伸手接過,“沒有什麽想問的嗎,如果是狐之助,可能會說教出一篇論文來,蝴蝶翅膀…之類的。”


    池棠看著她將蘭花置落,適時地拿起了下一枝,“正如您自己所說,您拯救世界已經很辛苦了。”


    畢竟,插花真的是三枝殿唯一能稱得上是喜好的事情了。


    審神者的生活之規律古板,近侍一周後她便發現了。七曜周旋,每日何時何地該做些什麽都毫無變化,就像今天的插花,也並不是一時興起。


    隻要是日曜日的申時,三枝便會安靜地坐在這間小和室裏插花。


    ——獨自一人。一直以來連狐之助都是不給進的。……可為何默認了池棠的跟隨,也隻是因為她平常的一句疑問。


    隻是下意識的一句“我可以嗎”。


    ……三枝殿對她報以近乎無限的寬容與愛護,那麽在她無意間觸及到了三枝殿的內心時,如何能做出大義凜然般的責備。


    更何況,“我相信您,您不是會拿人類曆史當兒戲的人。”


    “……”三枝的動作頓了頓,“寶石草。”


    “…啊,是。”她一愣,趕緊把手裏的枝葉遞了過去。


    接著三枝像是沉浸在了花藝中不再開口,池棠也安安靜靜地坐在她身側,身上青色的雪持笹紋振袖之上是淺蔥色的花菱工霞打褂,厚厚的擺鋪在身後,與審神者的相互交疊在榻榻米上。


    貴重的黑擺被抬手牽動,而它的主人卻不言語時,淺色的衣裳便會蓋過去,為她悉心地奉上熱茶。


    “你…喜歡什麽樹?”


    “嗯?……樹啊,您不要笑我哦,大概是海棠吧,唔…西府海棠。”


    三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外,池棠也跟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可惜窗戶是閉合著的,隻能看到影影綽綽的飄雪。


    她歪頭想了一下,“不過如果是冬季,臘梅也很不錯。”


    “您覺得呢?”


    “……”


    “…殿下?”


    “無事,繼續吧。”


    等到三枝的作品大致完成,狐之助也準時準點地敲起了窗戶,得到允許後從外麵跳進了房,落在榻榻米上像個小風扇似的抖落身上的雪霜。


    隨後坐在了池棠的麵前尾巴搖個不停,「笨蛋阿棠~說好了今天有那個的吧,那個那個~」


    麵對審神者以外的存在狐之助不是會輕易撒嬌的性格,不如說它更多時候是有點小毒舌的,而一旦開始撒嬌了,那麽原因也隻有一個。


    「你一定不會食言的吧,不會的吧~作為我讓你擼毛的代價~」


    看著它那高昂著的小腦袋,池棠頭疼地伸手戳了戳它的黑色鼻子,“你真是無賴。”


    明明順毛也是它自己要求的。


    池棠側頭看向三枝詢問她的意見,可這次她卻一反往日沒有馬上答應,而是遞給了池棠一卷話本。


    “這是?”池棠疑惑地翻了翻,三枝卻沒有解釋。她隻好翻看起來,順便給狐之助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狐之助立刻就抱頭悲鳴起來,統統被穩如泰山的三枝給無視了。直到約莫過了半刻鍾,她才像是從花藝的微調中迴過神來,淡漠地開口,“去吧。”


    「啊啊阿棠我們快走!」“哦…好的。”


    池棠直到出了房門也沒有明白三枝殿最後行為的意義,狐之助雄赳赳地走在前頭,池棠跟在後麵卻注意到它的皮毛似乎有些…濕漉漉的?


    她腳步稍稍加快,直到跟上了它的步伐,彎下腰就將它抱在了懷裏。


    「!?無、無禮的人類!你幹什麽啊?」狐之助嚇了一跳,毛都豎起來了。


    “因為你一副很冷的樣子。”池棠煞有其事地說道,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放開摟著它的手。


    「我怎麽會冷!反倒是你,衣服濕了風一吹就會生病的吧,沒用的人類!還是個笨蛋,笨蛋!」嘴上這麽說著,狐之助卻無法不承認被她的雙臂環繞,暖意自心脾而起。


    “那……其實是因為我很冷啦,狐之助看起來就很暖和的樣子…”


    「我的毛都弄濕你的衣服了,你騙誰啊!」


    “哎呀,我好像聞到了油豆腐的味道。”


    「轉移話題的技術太低級了——!」


    直到她端著熱好的油豆腐出來,狐之助看上去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池棠蹲下|身拿了一塊逗它,它倒是倏地就搶了過去,卻「哼」了一聲不去看她。


    池棠無奈地揉了揉它的頭,“你看,都是縮緬的,哪這麽容易浸透啊。”


    「哼哼唧唧。」


    “唔……我的份給你一塊?”


    「…哼唧。」


    “兩塊?”


    「成交!」


    池棠被它逗笑了,一手將毛茸茸的狐之助抱在懷裏,一手端著油豆腐準備步出封閉的甬道,“那我們去前…——”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庭院外的景色。


    “誒…?”


    冬日庭院依舊銀霜遍地,但不知何時開始,那些早已凋零枯萎的樹木間竟長出了點點臘梅,它們執拗地破開壓在枝幹上的雪埋霜封,探出黃燦燦的花骨朵爭相盛開。


    “臘梅……變成臘梅了!”池棠終於迴過神來,激動地指著庭院外姿態傲然的樹木,狐之助被她抱在懷裏顛著,「喂喂看不見了啦!」


    「…什麽啊,這麽興奮,隻是換了樹而已啊。」等狐之助瞧清楚了眼前的院景,一盆冷水就兜頭朝池棠潑去。


    然而她興致完全不減,甚至向前走了幾步後尋了廊邊坐下,“我們就在這裏吃吧。”


    明明嗬氣成霜,那張細膩白皙的臉上卻依舊泛著可愛的微紅,彎彎的黑潤眸子裏盛滿了歡喜,狐之助一時之間沒說出拒絕的話,池棠就當默認了,自己坐下後也將它安置在了身旁。


    “唔啊——超好吃!”


    「哪有人這麽誇自己的啊。……嚼嚼…嗚嗚嗚好吃——」


    熱騰騰的油豆腐下肚,臘梅暗香浮動,麻雀停在枝頭,依稀可見遠處有明黃的花蕊落下,風一吹來,與鵝雪共舞,如亂瓊碎玉,迷了人的眼睛。


    “主人對你可真好啊。”


    池棠愣了愣,迴頭看去。加州清光來得毫無聲息,斜斜地依靠在廊柱旁,垂眸看了她一眼後轉而眺望遠方。


    “我可以吃一個嗎,”他目不斜視,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卻朝那邊的碟子點了點,“那個。”


    “啊…當然。”池棠趕忙從自己那份裏夾起一塊油豆腐,到一半才想起應該用食紙包好才對,手剛剛伸向衣襟裏的箱迫,就感覺到身邊有動靜。


    “我不介意的哦?”清光蹲在了她的身側,一向顯得有些慵懶的嗓音也微微揚起。


    “……?”池棠有些呆住了。


    清光無視狐之助的眼神,歪著頭打量她,黑褐色的細軟發梢隨風擺動,赤而上挑的吊梢眼裏染上了些許笑意。


    池棠的眼神逐漸遊移,臉色也有點羞紅,被食物油脂蹭地發亮的柔軟雙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決心,夾著油豆腐的筷子準備往他的方向移動。


    清光這才拖長了調子,閑閑地說道:“開—玩—笑—的。”


    伸手去直接拿過了她雙著中的那塊油豆腐,塞進嘴裏咀嚼,末了還吮了吮手指,“嗯,好吃。”


    池棠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放下筷子,還是從交領裏掏出了箱迫,從裏麵拿了手帕出來。


    “請用。”


    “へ—那就我不客氣了。”他接過那方素白的帕子擦拭自己的指尖,動作輕緩,“真好呢,是主人送的吧。”


    “…是的。”池棠的視線隨著他站起身上移。


    清光擦幹淨手指後卻沒有把手帕還給她,而是拿在手裏注視,目光有些沉凝。


    池棠抬頭看他,那沉默不語的表情令她心裏隱隱產生了不安,稍加思慮,也跟著站了起來,“…清光大人。”


    “嗯?”他的迴應心不在焉。


    “清光大人。”池棠再次重複了一邊,清光才有些茫然地抬眼與她對視。


    “我不知道您在想什麽,但是唯有一點請您牢牢記住,在三枝殿的心中,你們是比我更為重要的存在。”


    “…什麽?”


    “我不希望三枝殿被誤解。”池棠雖然有些局促,依然努力說出了心中所想,“殿下從不是善於表達的人,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我感受到了。”


    “……所以請您相信我。”


    ——在她的眼裏,你們是無可替代的。


    清光怔愣地看著眼前緊緊盯著自己的女人,她的目光雖有怯弱,更多的卻是堅定。


    她毫無疑問確信著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


    ……可是,既然是真的這麽想著的,那麽她自己呢…?近身侍奉的她是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念頭?


    如果沒有她今天說的這番話,加州清光是完全沒有察覺出她已經意識到了的——當然,他當然知道,三枝殿比起這個人類,更加重視他們這些付喪神。


    這是毋庸置疑,根本不需要誰來言明的。


    …但當這話從受輕視的她自己口中說出時,為何還能是一副毫無怨言的模樣。


    甚至還擺出要開導他的樣子。


    “殿下對我的有求必應,也許隻是因為……”


    “……因為什麽?”他的嗓音有些嘶啞。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出口。


    從獨自一人在他鄉毫無怨言地拚湊刀劍,到現在的……明明已經意識到了的,審神者那——出於愧疚的憐愛。


    為何——從最開始到現在,都是這樣。


    她似乎還不確定他的想法,咬了咬牙,準備將自己的內心和盤托出,清光稍顯急促地打斷了她,“夠了。”


    “……”


    “已經夠了。我都知道的。”


    “是嗎。”池棠輕笑了出來,手裏拿著箱迫,看向了他手裏的帕子,“這個…”


    “……”


    “…咦,清光大人竟然喜歡嗎?”她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那就送給您好了。”


    “如果您願意收下的話。”


    與一人一狐道別後,清光慢慢走迴了自己的房間,看著攥在手裏沾了些許油漬的帕子,將之輕輕握在了掌心。


    他怎麽可能喜歡這種純白樸素的手帕啊……他想要的不是來自主人的贈品,而是屬於她的物件啊。


    「你是什麽時候…」


    “哇啊,油豆腐都要涼了!”


    「……剩下的都是我的。」


    “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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