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怔怔地望著她,眸子裏像在起潮水。


    李夕月心一橫,故意笑道:“萬歲爺一定在笑話奴才不知羞恥……”


    皇帝黯然地想:這是青梅竹馬,哪好拿來怪罪她?隻是想到她的青梅竹馬,不免想到自己也曾經有過青梅竹馬——但這茬兒不能想,想想就悲哀,又不想讓她覺察自己的悲哀,要克製喜怒,要不形於色,要讓人感覺天威不測、不敢怠慢。


    皇帝五味雜陳的情緒,唯有用一摔麵前的明黃蓋碗來表示。


    而在李夕月看來,他莫名其妙地發火了,表情上並未有什麽特別的變化,眼睫毛還垂下來遮住了瞳仁,但蓋碗砸在地上清脆的響聲,尖銳得戳人心髒。


    她本能地就給他屈膝跪下了,本能地就磕了一個頭:“萬歲爺息怒!”


    李貴在門外擔心地問:“萬歲爺怎麽了?”


    皇帝說:“進來收拾。”手抓著案桌上的暗綠綾子桌布,看著一群人唿啦啦進來,再低頭看著李夕月的肩膀瑟瑟發抖,俯地時小腰盈盈,脆弱得可憐。


    李貴過來給他捶背:“主子爺,您別氣,別氣……”瞟了一眼不成器的李夕月,不知這丫頭又怎麽得罪皇帝了——其他時候得罪也就罷了,她不知道皇帝今天一肚子的不忿?!


    皇帝默默看著李夕月俯身的影子,剛說:“朕不氣……”突然聽見外頭小太監急匆匆來通報:“萬歲爺,皇太後來了!”


    皇帝臉一下子又青又白,憋著憤怒,又有從小形成慣性的畏懼,還有些許慌亂。


    李貴提醒:“萬歲爺,得迎候皇太後呢。”


    皇帝攥著拳頭,愣了愣神才到門邊。


    太後步履匆匆,袍襟都飛起來一般,眼見就已經到了正殿的門口。見皇帝在簾子邊躊躇,她停下步子,冷笑一聲:“聽說萬歲爺跟閣臣發了好大的火氣!”


    皇帝抗聲道:“皇額涅,這會兒雖沒有叫起,朕也還在處政呢,這地方,祖宗的家法管著呢。”直指太後不應到這裏來幹預他處理政務。


    但太後毫不在乎,冷笑道:“你剛剛接位時,東暖閣裏我沒有垂過簾,沒有聽過政?皇帝也忒容易忘事了!”


    兩個人都是話裏有話,一個在抗議,一個把他的抗議壓了下去。


    當然,有一句可以抵太後的話:“但現在太後已經還政,就不宜再踏足養心殿了吧?”


    但這句要是說出來,真正和嫡母撕破臉了。


    皇帝隻能把不忿壓下去,錯開身子為太後揭開簾子:“太後言重了。兒子隻是說,事情繁雜,別讓太後焦躁,萬一晚上睡不好,可就是兒子的過失了。”


    太後邊往門裏走,邊諷道:“我若是睡不好,那隻能是因為你的不孝了!”


    皇帝給太後留著麵子,但太後說話卻毫無情麵,說得皇帝垂著手,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進到暖閣裏,一眼就見砸碎了一地的明黃釉瓷片,還有一個跪在碎瓷片堆中的年輕宮女。


    太後問:“怎麽迴事?”


    皇帝說:“剛剛……摔了一個杯子。”


    太後看了他一眼,又對李夕月說:“那宮女抬頭給我瞧瞧。”


    李夕月心道:前一隻豺狼還沒跑,這兒又來隻母老虎,剛剛這母子的對話真叫人聽著心驚。看來我李夕月今兒遭了黴運,夾在他們母子間“作筏子”,沒一頓好打大概出不了門了。


    卻也隻能聽話,畏畏怯怯地抬起頭來說:“太後萬福。”


    太後擰眉過去一看,隻是個相貌平常的小宮女,因著害怕和委屈,苦瓜著張臉,更沒一分可愛之處。


    她放下心來,對李夕月和聲道:“你委屈了啊。”


    李夕月忙就地磕了個頭:“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奴才哪敢委屈。奴才這就把碎片收拾走。”


    太後淡淡“嗯”了一聲。


    李夕月心裏歡唿:上蒼,這就算讓我過關了!


    要緊取了一旁的茶盤,先把大瓷片撿到盤子裏,小碎屑則小心地拈起來,最後拿濕抹布把地麵抹幹淨。


    太後對皇帝說:“你呀,沒事別拿宮人撒氣,看唬得小姑娘戰戰兢兢的。人都說你脾氣不好、喜怒無常、性子涼薄,你想想,萬古之後,史官給你這麽些個考語,你不覺得羞?”


    李夕月邊抹地邊想:嘿,這太後還挺懂道理,沒拿我撒氣。不過罵兒子也未免罵得太兇了點,皇帝雖然脾氣不太好,看起來還是“雷聲大雨點兒小”的一類,不至於被說成這樣。


    哪曉得緊跟著太後就說:“倒是你身邊那些佞幸的人,你要好好甄別甄別。我聽說特有一個帶著你熬鷹的小太監,專挑著這些玩物喪誌的事兒討你的歡心。”


    皇帝分辯著:“祖宗家法裏也勉勵後輩別忘了當年馬背上打天下的不易,熬鷹不是為了玩耍,是為了秋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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