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姓喬的凡人倒確實不凡,能讓道真師兄另眼相看,果然不虛。”


    道逆落地,順手拿起丹藥瓶中一枚補氣丹,補充迅速消耗的法力。


    先用紙人假冒自身,並布下幻陣遮掩身形,再在周圍布下流沙與火符兩種陣法,最後喚出三百豆將,並不斷服用補氣丹,用以彌補飛快消耗的法力。


    來迴幾個後手,每一步都很燒錢,可以說是用靈石堆成的不敗堡壘。


    更讓道逆訝異的是,他這些後手,居然真用上了?


    平日被他針對的仙道修士,一般可騙不出他這幾層的手段。


    “事不宜遲,得馬上聯係宗門,將這些事告知。”道逆向來謹慎,確認敵人已死之後,馬上拿出兩份傳訊玉簡。


    道虛的傳訊玉簡,本意是讓道逆用於求援的手段。


    若是事情超乎掌控,自然便可及時求援,很快便會有宗門執事來援。


    道逆此時已經得勝,並無危險,但他卻拿出了兩份傳訊玉簡。


    一份通知道虛,一份通知道真。


    道逆平時給道虛通風報信,但實際上暗地裏與道真也有聯絡。


    他仙道資質也不算太好,遠不如這些前途光明的長老子弟,因而隻能比別人多億點點心眼。


    無他,有備無患,求一個“穩”字而已。


    隻是當他做完這事寫,卻忽然心有所覺,低頭看向腳下的沙盤。


    片刻之前。


    孤城之前的沙地戰場上。


    喬叒森的身影在十幾把巨兵劈落之下四分五裂,再一度血灑黃沙,身死魂滅。


    喬叒森是這支孤軍中最鋒利的矛尖,可當矛尖折損,也還剩下兩百多名豆將,這說明大勢已去。


    隻是三百餘名老卒並未止步,反倒奮勇當先。


    老卒們的總數有三百餘人,已經比豆將的數量要更多一點,隻是當兩支軍隊迎麵撞上,一轉眼老卒們這邊便有了死傷。


    他們對這種皮糙肉厚豆將還沒研究出克製的戰法,貿然交戰,幾乎等於是以卵擊石。


    老卒們雖然沒有卻步,但也基本都心知肚明,大勢已去了。


    喬叒森攔不住,他們同樣也攔不住。


    他們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與這座在大漠之中聳立了四十年的孤城一同走向末日。


    海都尉渾身浴血,舉刀長嘯:


    “老兄弟們,今日請諸位與我同赴黃泉。”


    “我們是大炎的兵,可死不可跪。若我們也跪了,還有大炎嗎?”


    身後老卒也一樣高舉戰刀,浴血衝殺。


    身後城門樓上,說書人千裏眼也微微歎息。


    聽潮樓的宗旨是隻聽潮,不幹預世間事。他千裏眼已經是樓內台柱之一,結果安穩日子過慣了,非得突發奇想闖一闖這百裏大漠。


    這是他第一次介入塵世大潮之中,誰曾想這一試之下,反倒將自己性命都搭上了。


    聽潮樓的規矩,果然是不能隨便壞的,哪怕他是千裏眼,是身懷異能的奇人也一樣。


    在他歎息的時候,身後則有青衣的白發中年人緩步走來,他並不為這悲壯氣氛所動,麵上隻有微微的茫然。


    “說書人,你說說看,他們的死值得麽?你不是很能說嗎?”劍謫仙緩緩問道:


    “你從九州來,自然知道外界的九州、外界的大炎是一副如何糜爛的局麵。”


    劍謫仙雖然也在城中困了三十年,但陸燕北是他的兄弟,陸燕北雖然對城中老手三緘其口,但卻告知了劍謫仙九州事。


    “這些大炎殘軍效忠的大炎王朝早已經腐朽了,跪倒了。”劍謫仙淡淡道:


    “老卒們說他們如果跪了,就沒有大炎...那麽若是大炎早就跪了呢?”


    “這是否算是一種愚忠?”


    “昔日大炎朝廷的很多文臣武將,最大的追求便是名垂青史。”


    “身雖死,名可垂於青史?”


    “不,這些老卒們麵對的可是更加嚴酷的局勢。”劍謫仙緩緩道:


    “朝廷早已遺忘了他們,他們會籍籍無名地死,無論死得如何壯烈,史書上也不會有他們的姓名...”


    說書人千裏眼一怔,隨後迴頭。


    “愚忠?”千裏眼深深說道:


    “事到如今,你還以為他們在效忠的,是一個四十年對孤城不聞不問的大炎王朝麽?”


    “若以今人之眼光、異人之眼光來看,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愚’。”


    “明知弱小卻舍生忘死,為身後民眾安危而死,為所謂人族氣節而死,這確實算是一種‘愚’。”


    “可若人人都精明利己,見小利而忘義,幹大事而惜身....那麽九州人族注定永世會活在異人之下。”說書人千裏眼說道:


    “最優秀最聰明的人不必抵抗異人,因為打不過就加入異人才是最優的選擇,為何要為他人的死活拚上性命?”


    “聰明人向來不少,但這世上終究還是有一些死不完的愚者,從古至今,向來如此。”千裏眼不再多言,隻是靜靜俯視戰場。


    他要見證這些妄圖移山的愚者生命最後一戰。


    劍謫仙恍然無言,隻是在城門樓上憑欄遠望。


    而城牆之下,戰局也已經岌岌可危。


    陸燕北也在戰場上,他與其餘老卒一樣衝在前線。


    作為有數的武林名宿,技榜三十的高手,陸燕北的內勁技藝比老卒們要高明許多,因而處境稍好一些。


    長劍之下,已有數名豆將被他劍鋒貫穿,內勁爆發之下頹然倒地不起。


    陸燕北已經衰老,高齡八十七歲,氣血虧損許多,但苦修多年的內勁尚在。


    雖然遠不如喬木的百餘年功力,但也比老卒們強出不少。


    隻是如喬木那般揮霍內勁,根本不是長久之計,不過片刻他已經內勁消耗許多,虛汗連連,喘息不已。


    他也快死了。


    這個老江湖客的心中閃過這樣的明悟。


    八十七年的漫長人生,如走馬燈一般在心頭流轉而過。


    年幼時兩兄弟在帝都陸家受盡冷眼,於是幼時便出走闖蕩江湖彼此扶持,已經有數十年。


    陸燕北是個嘴碎的老好人,每逢外人說劍謫仙不是的時候,他總愛給自家親弟弟洗地,說他親弟弟天性涼薄,是因為生父生母都是徒有虛名的道貌岸然之輩,自小便未感受過什麽舐犢之情。


    別說舔舐情深..時任禮部尚書的父親,為了避免他們這倆私生子的事跡敗露,甚至還請過高手江湖追殺...


    兩兄弟早年經曆相同,為何弟弟天性涼薄,獨他是個老好人?


    隻是因為他陸燕北心中念著自己作為兄長,總得以身作則,哪怕是要演,也要演一個好人的姿態,給自己的親弟弟看。


    他是兄長,他先練劍習武,他教劍謫仙劍道啟蒙,他學著演一個好人。


    一開始是演。


    隻是後來慢慢的,他逐漸在受他幫助過的百姓口中一聲聲的“大俠”中迷失了自我。


    演著演著,也就演到了老年,僅此而已。


    陸燕北不是大炎的兵,他並無海都尉等人的情懷大義。


    這一年來與此城老卒並肩作戰,起初也隻是因為想給自家弟弟擦屁股而已。


    他並無大的覺悟,也無什麽遠見大局觀。


    巔峰時也曾破入一品,晚年時劍術足以問鼎當世前十,這其中自然也有劍謫仙反過來教導的原因。


    武道早已雖不算當世頂尖,但也已成一代武林名宿,更早有中州大俠之名流傳於世。


    到人生晚年,失蹤三十年的親弟弟劍謫仙,也被他找著了。


    八十七年漫長人生,雖不乏曲折艱辛,但此時迴首再看前塵往事,他自忖也可稱一句...


    “老夫人生已無遺憾。”


    陸燕嘴角微微上揚,那一把追隨他多年的璿璣劍一點一點拔劍出鞘。


    “斬天拔劍術...”


    陸燕北是劍謫仙的劍術啟蒙老師,但劍謫仙後來者居上,也反過來將他的劍術教給了陸燕北。


    這是將要燃盡生命的一劍,體內僅存的內勁匯聚在劍尖,這個老邁不堪的老者體內氣血內勁在飛速幹涸。


    劍還未出,已如璀璨星辰閃耀,凜冽劍芒一時無二。


    周圍豆將似乎也隱隱察覺到了威脅,在飛快迫近。


    隻是他的劍並未完全拔出,才剛剛乍現的鋒芒便不受控製地收斂了下來。


    因為在他的身前多了一個人。


    “在我的麵前,用我的劍術?”一個淡淡的聲音說:


    “自我犧牲這種感動自己的事,還是免了吧。”


    劍謫仙手上無劍,氣勢也並不淩厲,依舊如往日一般,有一種頹唐的懶散感。


    隻是陸燕北蓄勢到一般的劍芒卻不自覺收斂了。


    甚至周圍一圈並非活物的豆將,都仿佛被無形氣勢所震懾,僵立在那裏。


    “燕南?”陸燕北目露詫異之色,又不自覺迴頭望了眼孤城古舊的城門樓。


    這麽多年以來,這應該是劍謫仙第一次出了這座城門樓,踏足這片浸滿了血與淚的戰場。


    “燕南,你終於有覺悟了?我就知道你----”陸燕北有很多話想說,可還剛說一半,便被劍謫仙不耐煩地打斷:


    “別自作多情了,三哥。”


    “....你喊我什麽?”


    劍謫仙無視了自家親哥的疑問,自顧自說道:


    “不論是四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後的現在,我都沒在意過什麽蒼生死活,什麽天下大義,城中婦孺老幼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是否還能活下去,還能活多久...”


    “所以,我隻是來保你的命,僅此而已。”劍謫仙緩緩道。


    他站在戰場中央,眼神中卻有些微的迷茫,像是迷途的旅人。


    生父是大炎高官,一代大儒,所以他對大炎王朝毫無歸屬感,對儒家所說仁義禮智信嗤之以鼻。


    生母是江湖女俠,所以他對所謂俠義也並無好感。


    天地萬物之逆旅,光陰百代之過客,人生到死都是孤單一人,他人也隻是短暫同行的旅客。


    這世上沒有人是一定要對你好的,哪怕是生父生母也不例外。


    就如同他當初身患花柳,重病將死,那時紅顏知己紛紛離開,武當也將他逐出師門。


    隻有親兄長陸燕北對他不離不棄,生死守望。


    劍謫仙還是不懂所謂大義,但他大約知道,這些老卒是為何奮不顧身犧牲的了。


    “我屢次問,為他人而犧牲有何意義...這個問題太空泛了,難怪我會被困住。”劍謫仙暗暗搖頭。


    “原來隻是不忍見其死而已。”


    劍謫仙不是兵,不是俠,他對家國無概念,對俠義無追求,是個看似沒架子性子隨和,實則無情之人。


    隻是在這人世間,他終究也不是完全孤單的。


    所以哪怕擺爛三十年,他也不會坐視親兄長在眼前死去。


    “不忍見其死,所以願為他人而戰,僅此而已。”他心中默默道。


    他愛的是一個具體的家人,一個單獨的人。


    而孤城的老卒們與他所見的前後兩代喬家人有更大的格局,他們心中所懷的,不隻有自己的家人,也有城中老幼婦孺們的家人,或許還有外頭的九州...


    他雖做不到,但如今也算是大約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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