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為什麽叛國嗎?”蘇印緩緩道。


    管闊無聲地搖了搖頭。


    “我說過你會後悔今天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管闊依舊是搖頭,但是他現在完全沒有了之前的那種狀態,他就是感覺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就想和蘇印說說話,也聽蘇印說說話。


    蘇印開始講蘇府,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是他講得很認真。


    管闊就在不久前才知道蘇印叛國的事情,而且他怎麽也弄不明白為什麽蘇印會叛國,直到如今。


    “曾經的我,就和曾經的你一樣,有父母、家人,許許多多的朋友,許許多多親近的人。我出生在長安,也在長安長大,我一出生就很幸福,因為我和一些天生苦難的人不一樣,我們家食國之俸祿,不需要去為生存而絞盡腦汁,我們所思慮的東西,和普通人並不一樣。”


    “兒時的長安,真的很美麗,也很寧靜,在那些時候的我眼裏,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任何的醜惡和不愉快的,我們會微笑著長大,又微笑著死去,這就是人生。我還記得長安的柳絮,長安的槐花,當然還有,長公主殿下的傾城容顏,那些時候,看著長安景,看著長安的美人,是我們最最開心的事情。”


    蘇印臉上的微笑很甜蜜,他就像是迴到了曾經,和長安各府的公子們一起,見到了那個引人無限遐思的佳人。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淡淡的悲傷浮上眉梢。


    “後來。”


    他說道。


    我們會長大,當然有後來,兒時是美好的,後來是殘酷的。


    “後來,有的人離開了,有的人留下了,我也離開了,我們到了天涯的各方,曾經的情誼,就像是陳年的酒,隻能夠迴味,卻無法重新拾取。”


    “長公主殿下……”蘇印的眸子裏閃現出淚花,“她死了,死於抑鬱,她就像是上天派來點亮夜空的璀璨流星,讓我們的心靈明亮了那些時光,就消失不見。”


    管闊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麽,聽著蘇印這些絮絮叨叨的話,心中湧現出淡淡的憂傷。


    他略微聽說過長公主殿下的事情,那是一個名滿長安的美人,開放在最最和煦的春光裏,然後又義無反顧地枯萎。


    蘇印的情愫,靜靜地沉澱在那裏,讓人肝腸寸斷,畢竟,舊夢歸來琴依稀。


    你說可人如玉,與子偕臧,後來長亭遠望,夜色微涼。


    你說暗香浮動,刹那光芒;後來玉殞瓊碎,疏影橫窗。


    你說蘭州輕發,西樓月下憶姣娘;後來江湖兩忘,隻影天涯踏秋殤。


    長公主的刹那明媚結束了,但是蘇印的人生還在繼續,他又輕輕地說了下去。


    “我放下心中的哀傷,也放下天涯各方的情誼,在軍隊中找到了同樣誠摯的友誼,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很珍惜他們的友誼,在我看來,人生就應當是這樣的,我們失去,又得到,然後再失去,再得到,但是至少,生活是美好的,不是嗎?”他側頭看向管闊,問道。


    管闊低著頭,沒有說話,因為他明白,當然不是的,人世間的美好太多,悲傷也不會少。


    “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男人並不適合一直坐在那上麵,而我的父親是一個很忠誠的人,這一點,我想當時的長安人都知道。”蘇印歎了一口氣,眸子裏的光芒有些暗淡,他伸出手,仰起頭,就像是要撫摸藍天,也撫摸陽光,然後迴到兒時的時光。


    “當我們蘇府被滅門的消息傳到我耳中的時候,正是我和侵犯邊境的突兀人鏖戰,艱難地取得了勝利的時刻,你可以想象當我得知這一切的時候,心裏麵是什麽感覺。”


    蘇印的手緩緩垂下,閉了閉眸子,整個畫麵就像是靜止的畫。


    “我把一切的美好都葬送在了過去,包括我的親人、朋友,還有……那個逝去的她,從那天開始,從前的蘇印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


    蘇印不說話了。


    管闊看著他,他看到蘇印在流淚,他從來沒有想象過蘇印會有現在的模樣,一個北唐的成武將軍,就這樣把淚水混著血水流進土裏。


    蘇印死都不怕,現在卻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蘇印的淚水流得很快,緊接著就消失了,然後他定定地看著管闊。


    遠處的馬蹄聲雷動,越來越近,大地都在微微地震顫,但是此時此刻,他其他的什麽都不想去想,就是想對著一個有著和自己差不多遭遇的人說說話,雖然那個人在先前他並沒有放在眼裏,但是在這個最後一刻,他發覺沒有比管闊更加親切的人可以傾訴了。


    “我選擇和仇人不死不休,你卻選擇為仇人而戰,管闊,你讓我覺得很失望,我想你的父母、管府那些死去的人也會對你很失望的。”蘇印看著他道。


    蘇印說的那些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裏,怎麽也揮之不去。


    在這一刻,管闊想不出多少反駁的話,至少他覺得蘇印雖然不一定是對的,但是卻是很有道理的,蘇印有理由做出這些事情。


    管闊的聲音輕輕的,並不劇烈,但是他覺得那就是自己堅定的理由。


    “我的仇人,是某一些人,但並不是所有的北唐子民,所以我並沒有覺得我做的是錯的,蘇印,我同情你,我也不好評價你做得對錯與否,隻是我覺得我絕對不會和你一樣。”


    “你確定那些人雲亦雲的北唐人會不把你當敵人嗎,要知道,你的父親是管清和,你是管闊,你父親的身影已經烙印在你的身上了,”蘇印的聲音有些虛弱,但是他的口齒依舊清晰,“你應該明白,這個世界的很多價值觀以及判定對錯的方法,掌握在極少數人的手中,很多時候,下麵地位低的,甚至就沒有地位的那些大多數人,都隻是無條件地相信那極少數人所說的話。”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的胸口依舊插著秦殺,鮮血依舊在流淌,但是他指的並不是這把刀,而是他自己。


    “我是北唐的成武將軍,我的父親是北唐的禮部侍郎,我們的地位在北唐的大多數人之上,但是那個北唐地位最高的人說我們是錯的,我們該殺,然後我們就會死,也會被不明就裏的愚蠢的大多數北唐人給唾棄。”


    他又遙遙地指了指很遠處的地方,北唐軍的地方,那裏,那杆最大的北唐旗幟迎風飄揚。


    “看到了沒有,那個人,他的地位比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都要高好多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吧?”他微微地冷笑,“但是呢,又有什麽用,還是那個地位比他高的,而且是整個北唐地位最高的人隨口一句話,他就被灰頭土臉地丟到了北疆。”


    “不要相信北唐,”蘇印把那張蒼白的臉湊了過來,他的眉眼在管闊的眼中非常清晰,“不要相信那個國度,特別是那些地位很高的人,不然的話,你不僅會死,而且會死無葬身之地,死不瞑目,甚至還會遺臭萬年,隻需要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的一句話,整個北唐都會聽那個人對你的評價,他說你罪有應得,那你就是罪有應得。”


    管闊的嘴蠕動了一下,最後什麽都沒有說出來,他的眼中閃爍著複雜之色,他聽著蘇印所說的話,不敢全部苟同,但是他全部都記在了心裏。


    “管闊,”蘇印看著他的目光很認真,“蘇府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因為我不想死,所以我離開了北唐,管府也已經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如果你還是對那個國度表示堅決的相信的話,你會死,你們整個的管府,也就會徹底地覆滅,這是我留給你的,我最想說的話。”


    蘇印伸出鮮血淋漓的手,來到了他的肩膀上方。


    管闊本來應該躲避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躲。


    蘇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多少年後迴想,管闊一直都在糾結於自己為什麽沒有在事情發生之前意識到那一眼是蘇印看自己的最後一眼,也是蘇印人生中的最後一眼。


    他們兩個人性格、總體的人生際遇,甚至經曆過的時代都不一樣,但是此時此刻的他們,就像是互相麵對著一麵鏡子。


    他們都是被滅門的人,他們都是無辜的人,他們都存在著家族仇恨,在麵對家族仇恨的時刻,蘇印作出了他的選擇,最後走到了今天,管闊遲早也需要做出選擇,隻是現在的他很迷茫,他麵對著麵前的那一麵破碎的鏡子,忽然有些無助,無助得想哭。


    蘇印保持著拍他肩膀的動作,身體向後倒去。


    隻是這個時候的蘇印帶著很溫馨的微笑,那是一種很幸福,也什麽都解脫了的微笑。


    他仿佛迴到了兒時。


    他有一個溫暖的家,他和那些風華正茂的少年們行走在長安的街道上。


    長安柳絮飛,箜篌響,路人醉。


    風舞槐花落禦溝。


    他們又來到了宮中的宴席之上,朱門掩著窗,長公主殿下的如畫容顏芬芳了整個天空。


    很多東西都好像不對。


    但是,天是藍的,草是綠的,這總對了吧?


    最後,讓我們在這永久懷念的時光裏沉澱、老去,或者死去吧。


    微笑的蘇印的身體,就這樣倒在冰涼的地麵上,仰頭對著藍天、白雲。


    秦殺在他的胸前微微地顫抖,就像是在悲戚。


    鮮紅的血,就像鮮紅的花,流淌在這片關外。


    北唐的血,開在錦繡山河之上。


    第一卷·北唐之血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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