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氣息讓管闊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是灰白色調,充滿了一種遲暮。


    盡管金憂作的體內依舊隱藏著移山填海一般的偉力,可是終究,在死亡的麵前,他不堪一擊。


    而且他有一種感覺,不祥的預感。


    金憂作自己也是。


    看得出來,金憂作現在是在非常珍惜他所擁有的每一段時光,他不再參與南吳對北唐的事務,甚至都不發表任何的意見,他珍惜每一抹陽光,不想有任何的心事。


    某些達到一定境界、活到一定年歲的人,總是會在冥冥之中感應到什麽,而無疑金憂作是感應到了。


    “南吳是不是很美?”閉著眸子,臉上是很輕鬆滿足的微笑,金憂作朝著管闊問道。


    “是的,”管闊點點頭,緊接著又加了一句,“春天的南吳更美。”


    “我愛它。”金憂作緩緩睜開了眸子,那裏麵是難得的柔情。


    “我也愛它,隻不過,人處在這世界上,總是會看到很多發生在那些土地上的不可愛的事情。”管闊說道。


    金憂作笑了笑。


    “你見到過淮河了,很快就可以見到揚子江了,這是你第一次見揚子江吧?”


    管闊點點頭。


    “它是我們的母親河,它養育了我們,它很美。”


    他再一次說很美,在今天,他似乎是非常喜歡這個詞。


    他仿佛是有些感懷,又有些溫暖。


    管闊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隻是順口說道:“黃河也是我們的母親河,它也很美,隻是我也很少見過它,我的人生,大多數都是在長安城內度過的。”


    金憂作似乎是有些歎息。


    “你們這些孩子啊,就像金陵的那些紈絝們一樣,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以為自己的世界是最好的、自己的見識是最寬泛的,其實都是一群沒有見過世麵的犢子,鼠目寸光。”


    “身為權貴,是一種高度,而你們沒有見識過的廣度,還有很大很大,有天地那麽大。”


    “天地之間,每一個人其實都很渺小,哪怕是我。你所謂的強大、高貴,隻是於某一個同樣渺小的群體而言,並非是整個世界。”


    ……


    管闊默默地聽著他說的話,感覺金憂作自從從淮河過來後,話變得特別多,對方像是要把想說的所有一切都灌注給自己,生怕還不夠、時間也不夠。


    沿途護衛金憂作的宮廷禁衛有三四十,如今處在揚州界內,距離南吳的政治權利中心金陵很近很近,沒有人會認為有什麽力量可以威脅到他們的聖將,即使是那一位不可一世的南吳陛下。


    李千容開始騎馬,那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覺得自己是時候長大了。


    管闊很擔心他,金憂作卻是這樣對管闊說的——你不可能擔心他一輩子。


    從馬車裏麵出來後,管闊便竄上了無跡的馬背,最近這家夥安逸得太久了,特別的不樂意,半開玩笑似的要把他從馬背上掀下來,最終自然是無果而終。


    管闊抬眼,望向遠方。


    他們所處的地勢並不高,於是望過去,便望見了一片汪洋。


    揚子江到了。


    ……


    ……


    大江的源頭來自遙遠的西方,曲曲繞繞,神龍擺尾而來。


    它代表了這片土地的魂,匯聚了無盡的生命精氣。


    如果沒有它,或許會有生命,但是絕對不會有現在那麽繁榮昌盛的皇朝。


    繁華始於此。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滔滔揚子江向東入海,像是從高原而來,要去往天涯海角。


    這是一種大氣魄。


    南吳人繼承的,或許就是那樣的一種精神。


    三艘精美古樸的樓船停靠在大江的岸邊,岸邊恭謹地等待著的,是身著朝服的高官。


    為了迎接十幾年沒有見到過的聖將歸來,南吳的陛下將這些大人物都攆了過來這麽多。


    更不用說金關二府的精英子弟們,還有數名南吳的名將了。


    不管那排場有多麽壯觀,那都暫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停下吧。”


    馬車內,傳來了那一聲蒼老的聲音。


    是的,雖然年過不惑,可是隨著容顏和身體的衰敗、腐朽,金憂作的聲音也變得滄桑。


    這些東西,他都已經躲不掉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是整個隊伍還是停了下來。


    遠處等待著的那麽多大人物們應該都還沒有注意到這裏的動作,因為雙方距離有好幾裏的路程。


    管闊策馬而前,來到馬車旁邊,掀起簾布,對著裏麵的金憂作問道:


    “怎麽了?”


    當他看到金憂作的一瞬間,便是吃了一驚。


    金憂作的眼角,有淚水滑落,將他的那種枯瘦的身軀映襯得愈發幹枯可憐。


    ……


    ……


    許多年以後,管闊可能還是會想起這些問題——金憂作為什麽會哭?他憂傷於什麽?他在惦念著什麽?


    但是終究,這一切會隨著時光緩緩變老,就像南吳聖將也會老朽,他管闊,甚至是李惜芸、姬如是,都會老朽。


    在管闊的想象中,金憂作不會哭,他是南吳的豐碑、不敗的神話,就算天上暴雨連綿,他也不會淌下一滴眼淚。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聖將也是會哭的。


    金憂作的淚水隻有幾滴,很快就幹涸在了他那褶皺縱橫的臉龐上,但是恍惚之間,卻像是讓人肝腸寸斷。


    “我好想到揚子江的那邊去,”金憂作緩緩地從馬車內走出,望向天邊的那一條母親河,眼眸之中充滿了哀傷,“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去過了。”


    “我也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父母了,也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好想他們。”


    “人的一生很短暫,其實我還年輕,但是我比起大多數人,生命更加短暫,我雖然不後悔,但是我害怕,我也感覺到很傷心。”


    “這個時代沒有給我選擇,我的崢嶸歲月都已經經曆過,但是代價,實在是太大。”


    ……


    他現在一點都不像是什麽南吳聖將,而像是一個心碎的孩子,在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仿佛怎麽也不會講完。


    那些吳皇派來保護他的宮廷禁衛們靠得並不太近,他們雖然吃驚於金憂作的命令,還有動作,可是對於對方的那些話,卻並沒有怎麽聽得清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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