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的表情,姚織錦就知道自己這道菜正好敲中了屠豔娘的小心肝,洋洋自得地一歪脖子,脆生生地道:“問那麽多幹嘛,你就說好吃不好吃,你滿意不滿意?”


    屠豔娘喉嚨裏發出幾聲怪響,眼睛眨了又眨,明明一臉感動,卻依舊嘴硬:“好?能有多好,你個死毛丫頭誤打誤撞罷了,還真當自己是絕世大廚?瞎貓逮著死耗子,有什麽可得意?!我問你話呢,別跟我在這兒鬼扯,快說,這道紅燒禾花雀,你到底是跟誰學的?”


    “我說出來你也不知道呀!”姚織錦俏皮地聳聳肩,“再說,其實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隻不過是吃過一次,就將它的味道記住了,再憑著自己的記憶調配作料,如此而已,怎麽樣,摳門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聰明?”


    屠豔娘嘁了一聲,卻忍不住低了低頭。


    她原不是本地人,這道紅燒禾花雀,是她家鄉特有的做法。當初她娘將她賣去大戶人家換救命錢時,她爹屠孝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給她做了最後一頓飯,其中就有這道菜,是以,她對這種做法的禾花雀,擁有非常特別的記憶,刻在腦子裏,怎樣也消磨不去。如今,姚織錦僅憑著記憶,就將紅燒禾花雀重現在她眼前,並不見得是怎樣舉世無雙的美味,卻令她在驚詫之餘,心中升起些許唏噓感慨,竟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她的這番心理活動,姚織錦哪裏曉得?見她許久不說話,便往前踏了一步,推推她的胳膊,嘴裏嘟囔:“你倒是說啊,這道菜我做得怎麽樣?喂,該不會是好吃的連舌頭也吞下去了吧?”


    屠豔娘這才迴過神來,罕見地沒有發火,隻微微笑了笑,低聲道:“禾花雀燒得軟爛,肉嫩、骨脆,入口即化,味道在舌尖上直打轉,徘徊不去;肚子裏的肉糜充分吸收了湯汁,又依舊保留了少許彈性,充斥得滿嘴留香;湯汁濃稠鮮美甘甜……毛丫頭,若真如你所說,這道菜是你靠味覺記憶做出來的,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有些天分。不瞞你說,我也確實從我爹那裏偷偷學了一身本領,如果你真想拜我為師……”


    “你答應了,你答應了?”姚織錦倏然睜大雙眼。


    “嚷嚷個屁,信不信老娘一巴掌扇得你分不出東南西北?”屠豔娘趁她不注意,抹了一把眼睛,罵罵咧咧道,“就當是老娘上輩子欠你的,吃了你這道紅燒禾花雀,總也得做點事情才行,你把腦袋伸過來,吃我一掌再說。”


    “幹嘛,還要打我?”姚織錦嚇得一個機靈,朝後蹦開兩步。


    “誰他娘的有興趣打你?老娘是春豔居的老板,黑涼村老鴇界頭把交椅,不是正經廚師,受不得你的跪拜。你既然要拜我為師,那麽所有的規矩,自然該依著我而來。老老實實挨我一巴掌,你就算是我徒弟了!”


    姚織錦心中立時敲起了小鼓。哎喲老天爺,用不用這樣啊?遙想與屠豔娘初遇那天,她一個女人徒手將村間小酒肆的掌櫃白阿順打得唉唉直叫,對自己,算是客氣的了!隻是,這一巴掌若是打在自己身上,會不會立斃當場啊?


    她十分不情願地湊過去,低著頭,隻用眼梢偷瞟麵前即將成為她師父的老鴇,可憐巴巴道:“可……可不可以輕點啊?”


    “少他娘的廢話,連這點苦都吃不起?”屠豔娘罵罵咧咧斥了一句,小蒲扇似的巴掌立刻帶著風聲揮了起來。


    來勢不妙!姚織錦心中一涼,下意識閉上了眼睛,認命地等待那致命一擊。


    誰料想,等了半晌,那巴掌遲遲沒有落下來,又過了好久,她隻覺得一隻柔軟的手從頭頂輕輕拂過,像微風一樣和煦,隨即,便輕輕地一聲歎息。


    她趕緊睜開一隻眼睛,壯著膽子朝屠豔娘看過去,見她已經將手收了迴去,麵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雙眼盯著地麵,幽幽地道:“你這死毛丫頭,是我命中的克星嗎?裝出那副受氣小媳婦模樣,我竟真下不去手了!罷了罷了,咱們認識一場也算是緣分,你也挨了我一巴掌,我便收了你。不過……”


    她忽然露出一個奸詐的笑容:“小妮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老娘出了名的坑害良家婦女兒童,要是有一天我那春豔居裏缺少紅牌姑娘,說不定我就把你拉了進去接客,你作為我的徒弟,可不能諸多推諉啊!”


    姚織錦哪會受她恐嚇,大眼睛一翻,咧開那雙紅豔豔的嘴唇笑嘻嘻道:“得了吧摳門姐姐……哦不,應該是摳門師父,我算瞧出來了,你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麵上兇巴巴的,心裏不知對我這樣伶俐的小姑娘怎樣疼愛呢!對了師父,咱們什麽時候可以開始學藝,在哪裏學好呢?”


    屠豔娘高昂起頭,隻用鼻孔看她,氣咻咻道:“老娘收了你個倒黴徒弟,根本就是在給自己找事!你說能在哪學,春豔居你敢來嗎?蠢貨!我家住在黑涼村東最後一幢小院,你走過來,看見門口栽著一棵大槐樹的就是。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跟你家主子請假,總之從明天起,我每日晌午過後隻能教你一個時辰,你要是有一天不來,咱們的師徒關係就此解除,你聽明白了嗎?”


    姚織錦盤算了一下,心中還真是有點沒底,卻又不能不答應,點了點頭,將帶來的食盒收拾好,對屠豔娘笑道:“那道禾花雀,就當徒兒孝敬摳門師父的見麵禮,您帶迴去慢慢吃,明天晌午我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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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到拂雲莊,已過申時,她遠遠地便瞧見廚房炊煙已經冒了起來,慌慌張張闖了進去,趁著蘇婆子不在,將食盒洗幹淨收好,腳下不停地飛奔進堂屋裏。


    一進門,她就看見徐淑寧正坐在一把紫竹椅上,梨花和紅鯉皆侍立在側,穀韶謙也迴來了,立在她身邊,兩人喁喁低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但從兩人臉上的笑容來看,多半是些暖心的體己話。


    真好啊……她在心裏歎了一聲。這兩夫妻的感情當真令人豔羨,如果自己的娘不是出身低微,和爹爹也該是如此和美才對,那麽,她的生活也一定會很好,不至於落到看人眼色活著的境地。


    聽見腳步聲,那二人同時迴頭,徐淑寧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帶促狹地望著眼前跑得一身大汗的小女娃,道:“大冷天的,你怎麽熱成這樣?去哪了?”


    姚織錦一時有些發懵,不知道該怎樣迴答,旁邊的紅鯉瞪了她一眼,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成天價往外跑,我看你就是作死呢!”


    姚織錦毫無機心地衝她笑了笑,喘勻氣息,對徐氏道:“迴大奶奶,奴婢隻不過是出去逛了逛,也沒去什麽特別的地方,隻怪自己貪玩,迴來遲了,故此才跑迴來,出了一頭汗。奴婢身上的味道不好聞吧?這就去換衣裳!”


    “罷了罷了,你個弱伶伶的小丫頭,哪裏就會有什麽臭味了?”徐淑寧笑道,“不妨事,你年齡小,愛玩是正常的,黑涼村這裏又山明水秀,不怪你喜歡。隻是,你老這麽在外頭跑,也得注意點安全才是啊。”


    “可不是?”穀韶言接口道,那張溫潤的臉上浮現出兩絲憂愁,“錦兒,黑涼村整體來說,算是個人心淳樸的地方,但你也不能大意,與人交往時,須得注意一點,明白嗎?”


    姚織錦聽他似乎話中有話,心裏先打了個哆嗦,仰著笑臉道:“奴婢都記下了,其實奴婢也沒和什麽人交往,隻是在村中閑逛來著。從明兒起,奴婢隻在大奶奶歇息時才出去,不會耽誤事了。喏,大奶奶,這是您要的糖人兒,您瞧瞧喜歡嗎?”


    說著,獻寶似的將懷中糖人兒取出來,呈了上去。


    徐淑寧笑得合不攏嘴:“我早說錦兒就是個有見識的,買的東西也與別人不同,特別好看,這兩個糖人兒當真栩栩如生。梨花,你把它拿進去,擱在我和少爺房中案頭吧。”


    待得梨花離開,穀韶謙便接著道:“錦兒,眼下咱們這兒沒外人,有兩句話,我一直憋著,索性趁現在說了吧。我爹做的那些事自然不由我評斷,但委屈了你,也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好容易替你爭來一個隨我們來田間的機會,你若真有想做的事,就隻管去做,我沒有二話,相信你大奶奶也是如此。你就放寬了心,在我們麵前,那‘奴婢長奴婢短’的話,也可以免去——不止是你,紅鯉也是一樣。在穀家,凡事由我父母做主,我是說不上話的,能為你做的事,也隻有這麽多了。”


    徐淑寧在旁點了點頭。


    姚織錦心中一陣酸軟,這二人對她的好,她怎能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隻能抬眼望著兩人,深深地施了一禮:“奴婢……錦兒無以為報,在此謝謝大少爺、大少奶奶,你們的恩德,錦兒終生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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