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玉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葉爭又盯著空蕩蕩的街角看了許久,直到掌櫃扣門的聲音響起,才戀戀不舍地收迴了視線。


    “東家。”掌櫃輕輕推開門,觀察了下葉爭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食齋和酒坊的掌櫃還在外麵等著,您看是賞還是......?”


    “侯爺說蛋黃酥好吃。”葉爭用木刀戳了戳碟子裏的點心,麵上浮現出一抹笑。掌櫃察言觀色,立時道:“是,屬下這就去拿賞銀給食齋掌櫃。”


    “賞他做什麽,把呈上這改良方子的人提上來當掌櫃。”


    “是。那酒坊的...”


    “侯爺沒喝。”


    低頭看一眼紫砂壺裏涼掉的果酒,淡紅的酒水裏沉著幾塊蜜桃,葉爭方才柔和幾分的眼神也跟著一點點冷了下來。


    掌櫃暗自揣摩了下,這意思是要罰了?


    “石禹山這個老東西,劃了萬譽錢莊六成利潤給他,竟然還想要萬譽所有產業的分成,簡直天方夜譚。”葉爭拎著紫砂壺走到一盆鈴蘭前,緩緩將果酒從頂上澆了下去。


    鈴蘭白色的小花才剛舒展開瓣,被澆地不住垂下枝葉,搖搖欲墜的模樣甚是可憐。


    掌櫃抬頭快速地看他一眼,猶豫道:“可是現在為時尚早,錢莊恐怕不能完整脫離......”


    “不等了。”


    “是。”


    茶壺倒空了,葉爭隨手放迴桌上。紫砂素淨的顏色和屋內繁複且詭異的裝潢形成鮮明對比。葉爭盯著茶壺半晌,驀地道:“酒樓是建成後交給你負責的,我記得最初不長這個鬼樣子?”


    掌櫃一直低著的頭略微抬起了些,頗有些獻寶似的語氣道:“屬下擅自做主裝修了一下,照著您的喜好來的。”


    “我什麽時候喜歡這種風格了?若知道侯爺會親自前來,我早就拆了這破樓了。”葉爭掃他一眼,涼涼道,“現在也不晚,正好死過人,晦氣。明日你來拿圖紙,照著全部重裝。”


    “是......”


    “選一套燒的最好的給侯府送去。”葉爭曲指敲了敲桌上的茶杯。


    “東家,據屬下打聽到的,知縣那邊目前還沒有著人修建府邸,也沒有給侯爺備出住的地方。”


    “死板。”葉爭的臉色又沉幾分,“那侯爺眼下住在哪?”


    “徐先生派人傳話...是薛、薛府。”


    掌櫃頭埋得極低,小心翼翼道。華音剛落,身前便傳來聲清脆的碎裂聲。掌櫃肉疼地想:這可是剛出窯的烤藍瓷,不知道賠償算東家的還是他的……


    裴玉一路跑迴了薛府,心中大概有了定數。如果說第一筆銀票是石禹山為了買官和知縣進行的交易,那麽第二筆,在杜明決死後送入知縣府的,很有可能就是為了將事情壓下去的賄賂。


    杜明決一定是知道了什麽。


    進了府門,裴玉不顧一路上左崇和高貫的追問,徑直去了書房,扯過來張紙,隨便研了兩下墨便匆忙起了封信。隻是寫到了一半,卻又漸漸停了筆。賣官不是小事,趙文修隻是一介七品知縣,是編製裏最低的官位,尤其十三州位置偏遠,石禹山就是想買官,也不該找他。


    寄元上一代君主在位時,也曾發生過買賣官職的事情,大理寺聯手刑部,前後審查了兩年才理清其中的關係脈絡。當時的君主雷厲風行,明知牽扯過多,卻還是堅持將所有涉事族係一一定罪。下至縣官,上至國舅,皇後的母族蘇氏一脈。榮耀一時的蘇氏慢慢走向日暮窮途,那兩年前朝後宮,沒有一處安寧的地方,內政動蕩,外敵虎視眈眈,多虧裴瞿將軍鎮守邊關……


    算起來,如果按族譜,裴瞿還是裴玉的祖父……裴玉輕歎口氣,把毛筆搭在了硯台上。他有些猶豫寫不寫這封信,又該寫給誰?石禹山買官之事,目前還隻是他的推測,無憑無據,又如何定罪?倘若趙文修真的在賣官,也隻是一個中間人,上麵一定還有更加位高權重的人。這封信寄出去了,難保不會落入那人手中。


    而且……寄元多年來隻有過一場小奉之戰,當時可用的便隻有裴寅將軍,如今裴家……此事一旦揭露,內政動蕩,若外敵再借機入侵,又有誰可以鎮守邊疆?再三思量之下,裴玉又重新起草了一封折子,這次隻請求聖上書一封諭旨昭告十三州,雲即候已是領主之事。


    裴玉寫地艱難又謹慎,其實他覺得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可沒有權利和人手,又不想打草驚蛇,憑一己之力很難插手調查。薛構如今算是撞破了知縣的秘密,若幕後之人忌諱薛家,薛構便不會有事,倘若那人的權利大過薛家……


    裴玉不敢多想,原本信誓旦旦薛構不會有事,當務之急卻也成了先保命要緊。


    匆匆寫好折子,裴玉抓住在屋外偷看的左崇,把折子塞進了他懷裏,凝重道:“麻煩你親自把這個送去錦蕪,務必快馬加鞭,薛構的命就握在你手裏了。”


    左崇看向裴玉,一反往日的不靠譜模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是。屬下定不辜負侯爺信任。”


    “侯爺,那我呢,我幹點什麽?”


    裴玉扯出了個不太好看的笑,對高貫道:“你把府上能調動的人都帶著,等時候到了跟我一起去知縣府要人。”


    “是!”高貫高亢的嗓門猛得一喊,兇神惡煞道,“我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一個芝麻大點兒的官也敢關押我們爺,不砸了他的牌匾爺爺我就不姓高!”


    “哎哎...”裴玉見勢頭不對,連忙攔住了他,“我們是去要人的,不是去砸場子的。再小的官,也是有編製的,不可亂來。雖然有些牽強,但薛構到底沒有被剝去大理寺的官服。聖祖爺成立大理寺時便規定,大理寺查案,特殊情況下可以先斬後奏,隻要理由充分,薛構的行為就沒有問題,趙文修必須放人。”


    “話是這麽說,屬下也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屬下隻知道侯爺性子太軟,萬一趙文修死不要臉不放人,您肯定吃虧。”


    “老奴也這麽認為。”管家端著盞熱茶從拐角處緩緩走了出來,“侯爺,恕老奴直言。”


    “請講。”


    “侯爺雖沒有聖旨,但知縣大人卻仍理應受您壓製。隻是侯爺太過良善,難免會被避重就輕,您不是也明白嗎?有時候以權製人,才是最有效的辦法。”


    裴玉思忖片刻,微微向管家作了一揖,“我明白了,多謝提點。”


    “侯爺快請起,老奴擔不起。”管家微微錯開這一揖,反了個禮道,“若侯爺不嫌棄老奴礙事,還請帶上老奴一起前去知縣府。”


    “好。隻是目前沒有理由發難,若想找一個切入的點,我認為還是需要從杜明決的真正死因上下手。如若可以驗證杜明決並不是被張屠戶所殺,而是另有所因,順藤摸瓜,先將知縣受賄包庇真兇的罪定下來,再查證其他事情也不遲。”


    裴玉輕歎口氣,“隻能先委屈薛構幾天了。還有這個屍體...得想辦法擋住知縣那邊人的搜查。”


    接下來兩日,裴玉都處在一種焦慮中,既焦急地等著仵作的結果,等著左崇從錦蕪迴來,又要想盡辦法藏著仵作和杜明決的屍身,避免被知縣搜查到。


    第三日晌午,裴玉在院中坐立不安地走著,便聽得一聲唿喊,“侯爺!驗出來了,驗出來了!”


    仵作帶著麵巾,手上還拿著把小刀,跌跌撞撞地衝到裴玉跟前,情緒激動道:“侯爺,小人已經知道杜明決所中的是什麽毒了!”


    知縣府內,趙文修正用著午膳,聽嚇人稟報後,立時撂了筷子,抹了兩下嘴便迎了出去。裴玉帶著一行人聲勢浩大地堵在門口,最後麵還有幾人抬著個擔架,擔架上用白布蓋著杜明決的屍體。


    “見過侯爺,不知侯爺今日前來是......?”


    “趙大人。”裴玉揮了揮手,擔架兩邊的人掀開白布,腐爛的臭味立時彌漫在整個大廳。


    “這...這是丟失的屍體,侯爺,您這....即便是您,偷盜屍體也是要依法處置的啊!”


    “你少來這套,賊喊捉賊,等下誰死還不一定呢!”


    高貫衝著趙文修啐了一口,不屑地叫嚷道。


    “收受賄賂,隱瞞死者真正死因,包庇真兇,趙大人就不會覺得寢食難安嗎?”


    “下官...下官不知侯爺所言何意。”


    裴玉微微讓開了身,露出後麵瑟瑟發抖的仵作。


    “既然趙大人不知道,那便由你來告訴他。”


    “是...”


    仵作拍了拍臉,緩解了下僵硬的四肢,頂著趙文修不善的目光,小聲卻條理清晰地道:“杜明決死亡不到五日,初春氣溫並不算高,屍體卻嚴重腐壞,加之全身皮膚大麵積出現潰爛發黑,經過小人的檢驗,可以斷定,杜明決真正的死因,是中了一品紅的毒。”


    “是嗎?”


    趙文修意料之外地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慌或憤怒的情緒,隻是略作思索,向裴玉行了一禮道:“侯爺,下官真的不知道這件事,下官任晚歌知縣一職以來,從未發生過兇殺案,所以對此也沒有什麽經驗可談,當時仵作說是刀傷致死,下官便也信了。”


    “什、什麽?!明明是你威脅我......”


    “再者!”趙文修高聲打斷仵作的話,“下官沒有經驗,仵作身在晚歌,同樣沒有經驗才對,檢驗是否正確也未可知。這可是欺騙過我們的人啊,侯爺怎可又輕信於他?你說本官威脅你...可據本官所知,你家中無父母無兄弟,像你這般賤民,隨便給兩個錢就能閉嘴,我何必自降身份去威脅你?”


    “趙大人,慎言!”


    裴玉及時出聲止住了趙文修的話頭。趙文修清了清嗓,略一躬身,“下官失禮了,還請侯爺見諒。不過此人不僅驗屍作假,還偷盜屍體,蒙騙侯爺,企圖汙蔑本官,實在罪不可恕!既然是下官管教無力,還請侯爺將此人交給下官處置,免得髒了侯爺的手。”


    趙文修幾句話,首先將裴玉摘了個幹幹淨淨,又把自己歸入裴玉一方,一切罪名推給仵作便是。這種做法看似卑劣…實際上,仵作確實沒能拿出證據指控趙文修,仔細想來,若隻是因為聽了薛構一番莫名其妙的熱血發言,便決定放棄自保,轉頭幫助裴玉,實在有些牽強……


    高貫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眼珠子轉了兩圈,侯爺一身清名,原本也不該牽扯到這案子裏的,偷盜屍體說大可大,說小,推給仵作確實是上上之策。高貫心中有了主意,湊到裴玉身邊小聲道:“侯爺,就按他說的吧。左崇遞折子的事,瞞不過薛家的。國公爺出麵,諒他也不敢扣著人不放。”


    裴玉靜靜聽完,迴頭看了一眼渾身發抖的仵作。仵作離二人不算遠,一字不落地聽見了高貫的話,此時對上裴玉的視線,心下一片冰涼,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絕望地搖了搖頭。


    裴玉看著仵作,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來那個笑起來極為討喜的孩子。想起他坐在牛車後麵,看著寶玉眼中一點點堆積起來的絕望,同此時並無二別。


    “趙大人雖為知縣,顛倒是非的能力倒讓人覺得,九品實在是屈才了。”裴玉迴憶了下錦蕪那位老師舌戰八方的場景,難得嘴毒了一次。


    趙文修平靜的麵色終於坍塌了一角,語重心長道:“侯爺何出此言?下官一心為了侯爺,您身負榮譽,封侯五城,何必攪這一灘混水,傳到錦蕪去了,白白汙了好名聲。”


    “放肆!區區知縣,豈敢出此狂言!”一直站在後麵不出聲的管家突然喝道,麵色嚴肅,眉毛緊緊擰在一起,蒼老的麵孔上透露出一絲威嚴,此番模樣,竟讓裴玉有一瞬錯覺,像是曾經跑出殿,扒在牆頭偷看時,見到的那些進進出出,永遠一派莊嚴的前朝老臣們。


    趙文修被這不起眼的老頭猛地一訓斥,下意識低了半頭,半晌才緩過神來。


    “這位是……?”


    “老朽乃是薛府別邸管家。”


    趙文修懷疑自己聽錯了。管家?管家??薛家連管家都這麽狂的嗎??雖然廉國公他惹不起,薛構他也惹不起,甚至連薛構身邊的護衛他都惹不起。


    薛府別邸的一個管家他還惹不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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