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業聽得一怔,“吳公子?”


    蕭瑾瑜沉了沉聲,“他的腰骨斷了。”


    “哦!”秦業恍然道,“你說的是在燕子巷最裏頭那家的吳公子吧?”


    “正是。”


    秦業歎了口氣,把手裏的碎銀子擱到那張破舊的圓木桌上,為難地揉搓著手,皺起眉頭道,“你要是問別人,我還能說幾句……這吳公子,他家管家老爺特意交代好幾回了,什麽都不讓說啊……敢問,安公子跟吳公子是什麽交情啊?”


    “沒什麽交情……就是我的一個小輩。”蕭瑾瑜神色微黯,“他脾氣強得很,出事之後便再不肯見我……不瞞先生,我是從京城來楚水鎮提親的,那日恰在先生這裏遇見跟他多年的管家,聽他病得厲害,就想從先生這裏打聽些他的近況,否則實在放心不下……”


    蕭瑾瑜薄唇輕抿,眉頭聚成了一個清淺的川字,細密的睫毛微垂著,看著杯中緩緩浮沉的茶葉,捧著茶杯的手蒼白修長,微微發顫,這副憂心感傷的模樣把秦業看得一下子慌了手腳,趕忙道,“安,安公子,你別急,別急……你是他家親戚,那有啥不能說的,是吧……你你你你別著急,先喝點兒水,喝點兒水……我這就拿醫案去啊!”


    “多謝先生了。”


    “應該的,應該的……”


    就聽著外麵叮鈴桄榔好一陣子,秦業滿頭大汗地夾著幾本大小不一的醫案走進來,放到蕭瑾瑜麵前的桌上,“我給吳公子治病有一個來年頭了,醫案寫得潦草,安公子別見怪……”


    蕭瑾瑜又認真地道了聲謝,拿起最上麵一本慢慢翻開。


    秦業抹了把汗,一邊往快燃盡的炭盆裏添炭火,一邊歎道,“安公子,你別怪我不會說話……吳公子這身子,能撐到現在可真是不容易啊……”


    “讓先生費心了。”


    “也怪我才疏學淺,醫術不精……好在吳公子性子強,被折騰成啥樣都從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好幾回眼瞅著都不行了,還硬是讓他給熬過來了。”


    蕭瑾瑜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醫案,也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說到底,還是讓他腰上那傷給害的,也不知道遭的什麽罪,讓人打成那樣……治得太晚了,差點兒就連上半截身子也給廢了……你是沒瞧見,我頭一回見他的時候,他整個身子都動不了,身上褥瘡都爛得連成片了,瘦得跟副骨頭架子似的,幹睜著眼睛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就一直盯著一個棋盤,那真是又嚇人又可憐啊……”


    難怪當年蕭玦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匆忙離京了……


    蕭玦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就是被個尋常路人看到自己那副樣子也崩潰,何況是滿京敵友……


    蕭瑾瑜心裏揪了一下,驀地一陣暈眩,手上一鬆,醫案“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秦業趕忙從炭盆邊站起身來,走過來拾起醫案,一邊搭脈一邊緊張地看著臉色煞白的蕭瑾瑜,“安公子,怨我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你沒事兒吧?”


    蕭瑾瑜任由他摸著自己的脈,另一手按著額頭微微搖頭,淺淺苦笑,“讓先生見笑了……”


    “沒有的事兒……”秦業看蕭瑾瑜還算平靜,鬆開他的手腕,苦笑著歎氣,“怨我,吳公子要是遇上個有本事的郎中,沒準兒他這會兒都站起來了,攤上我這麽個窮鄉僻壤的野郎中……實在慚愧啊……”


    蕭瑾瑜聲音微啞,“先生言重了……先生對他如此用心,是他修來的福氣……”


    “安公子別這麽說,我可實在受不起啊……”


    蕭瑾瑜輕輕搖頭,緩緩靠到椅背上,靜靜看著滿臉謙遜的秦業,“先生若受不起,那便沒人受得起了……除了先生,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為了治他,一連殺死一百多個人呢……”


    秦業像是冷不防被人狠抽了一巴掌似的,連表情帶身體一下子全僵住了。


    “安公子,在下不明白……”


    蕭瑾瑜把目光落在那盆燒得正旺的炭火上,燒紅的炭火模糊成紅豔豔的一片,喉嚨裏勉強發出的聲音傳到自己耳中已經飄渺得像從天外傳來的了,“我也不明白……你把我迷暈,能做些什麽……”


    楚楚一直在縣衙停屍房忙到太陽西斜,跑回家仔細洗了澡換好衣服,才又跑回縣衙來借著廚房煮排骨湯。


    雖然外麵連豬帶圈都燒成灰了,可廚房到底是離那個豬圈最近的地方,廚子心慌膽顫得很,鄭有德也心有餘悸,索性讓廚房關門一個月,主簿還煞有介事地在門楣上貼了張從觀音廟求來符,說是驅驅邪氣,可看著更讓人渾身發毛了。


    楚楚找人討來鑰匙進去的時候,整個廚房裏裏外外一個人都沒有。


    反正是要給王爺做飯,她才不願意有別人幫忙呢!


    從過年醉了一次酒之後,王爺的胃口一直不大好,每回吃飯就吃那麽兩口,誰勸也吃不下去,整個人看著都沒什麽精神,這鍋排骨湯一定要做得香香的,讓他多吃點兒。


    王爺還答應了,今晚親她,像第一次那樣親她,親多少次都行。


    想讓王爺親十次,不對,一百次……唔,一百次有點兒多,會把王爺累著了……那就五十次吧!


    楚楚一邊樂滋滋地想著,一邊收拾著生上灶火,燜上米飯,洗淨那盆剁好的排骨,熟門熟路地煮起排骨湯來。


    她還特意選了兩段鮮嫩的粉藕切進去,又撒了把杞子,湯煮得差不多了,又燒了一葷一素,一頓飯做好,原本冷冰冰的廚房已經暖呼呼香噴噴的了。


    飯做好了,端進屋裏擺好了,放涼了,還沒見蕭瑾瑜回來。


    楚楚趴在桌上耐心地等著,心裏還是忍不住犯嘀咕。


    就是去酒坊看看酒,怎麽能看上一天啊?


    難不成是王大爺的熱情勁兒上來,拉著他嚐酒,把他灌醉了?


    還是王大爺知道了他是京城來的,跟他聊天聊忘了時辰?


    要麽……


    楚楚胡亂想著,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再一睜眼,天都黑透了,屋裏門外還是沒見有蕭瑾瑜的影子。


    他答應好了回來吃飯的,他說了過年不騙人的,那是突然有急事,還是突然出了事呀……


    楚楚這麽想著就心慌起來,等也等不下去了,奔出衙門一口氣跑到酒坊,遠遠看見酒坊門關著,心裏一下子急得要著起火來了。


    旁邊秦氏醫館的門還開著一半,從裏麵透出明晃晃的光亮,楚楚腳都沒停就衝了進去,喊了好幾聲,秦業才匆忙從後院走進來。


    “呦,楚丫頭,這是怎麽了……咋跑成這樣啊?”


    楚楚連汗都顧不得抹一下,急道,“秦大叔,酒坊今天開門了不?”


    “你這丫頭又過糊塗了吧,這還沒過初五呢,誰家開門做生意啊……”


    楚楚悔得直跺腳,光算著成親的日子過了,怎麽就把正經日子都忘了呀!


    “你倆人也真有意思……安公子才來問了一遍,你咋又來問一遍啊?”


    楚楚一聽這話,心裏一喜,忙道,“秦大叔,你看見他啦?”


    “看見啦,就是今天白天時候的事兒……他來買酒,酒坊沒開門,他就到我這兒歇了歇腳……”


    楚楚趕緊追問,“那他後來去哪啦?”


    “說說話就走了……走的時候還跟我打聽上鳳凰山那條道好走來著,估麽著是上山去了吧。”


    “就他一個人?”


    “是啊……咋啦?”


    他昨晚還犯著風濕,上山,這麽晚都沒回來……


    楚楚剛落下的心又重新揪了起來,比剛才揪得更緊了。


    “沒咋……謝謝秦大叔!”


    “沒事沒事……慢點跑,別摔著!”


    “哎……”


    蕭瑾瑜恢複意識的時候,最先感覺到的就是冰冷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空得發熱的胃裏一陣抽痛,原本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識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直挺挺躺在一張隻鋪了一層床單的破木板床上,又冷又硬的床板硌得他脊骨生疼,卻連翻身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床單上散發出股股血腥與汗臭混雜的氣味,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髒得不能再髒了。


    一百多人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前躺過這張床,躺過這張床單……


    蕭瑾瑜吃力地抬起仍有點兒發沉的眼皮,從一片昏黃模糊中漸漸辨出一間屋子的輪廓。


    目光所能觸及的半間屋子範圍裏,土牆,圓頂,牆上沒門沒窗,一邊牆角有個破舊的木樓梯,從地麵一直延伸到頂子上。


    說這是間屋子,卻更像是個地洞,潮濕,陰冷,憋悶,血腥味裏夾雜著令人作嘔的黴腐味,而血腥味的源頭就堆在他正前方的牆根底下。


    一具四肢頭顱與軀幹拆分開來的屍體隨意地堆著,像一堆尋常的垃圾一樣,屍體的腦袋正麵朝著蕭瑾瑜,一雙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極盡平靜卻看起來滿是悲哀。


    在這堆被拆分開的身體裏,正好缺了一條胳膊。


    蕭瑾瑜正盯著那堆屍體看,與樓梯相接的頂子上聲音一動,一束比屋裏更亮幾分的光從樓梯上麵投下來,秦業低身鑽進來,轉手蓋上頂子,慢悠悠地從樓梯上走下來,把破舊的樓梯踩出刺耳的吱嘎聲。


    看見床上的蕭瑾瑜睜著眼睛,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秦業略帶遺憾地道,“我拉著板車往醫館裏拖人,正巧給他撞見,說書的人嘴太快,不然也用不著他這把年紀的……你放心,我不會這樣對你。”


    蕭瑾瑜靜靜淺笑,平靜得好像這會兒還是在坐在醫館內堂小屋裏,圍著炭盆捧著熱茶,跟一個仁心仁術的淳樸郎中閑聊一樣,“那要怎樣對我……”


    秦業不急不慢地走到床邊,緩緩卷起衣袖,“你跟吳郡王是親戚,年紀跟吳郡王差不多,腿也是殘廢的,在你身上試驗醫治吳郡王的法子最合適不過……我給你把過脈,你身體雖然不好,但還是比吳郡王要好些,隻要行幾套針,把你五髒六腑傷損到跟他差不多的程度,再敲斷你的腰骨就成了……你放心,我會很小心,在醫治吳郡王的法子研究出來之前,你不會死的。”


    秦業說得很平靜,平靜裏帶著種司空見慣的麻木。


    蕭瑾瑜比他還平靜,平靜得好像剛才說的不是自己,這會兒正被一件件剝下衣服的也不是自己一樣,“你在一百多人身上研究了這麽久,不會一點收獲都沒有吧……”


    “當然有。”秦業一邊嫻熟又小心地脫著他的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早先用的都是活蹦亂跳的人,給他們灌上迷藥,讓他們躺在床上動不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等不多些時候就能生出褥瘡來,給吳郡王治好褥瘡的藥就是這麽試出來的……再往後治他腰骨的傷,那就得把人腰骨敲斷了試,開始手勁兒位置都沒個準頭,還沒開始試藥人就死了,後來練熟了就有準兒了……”


    秦業把蕭瑾瑜身上的衣服脫淨,拉過一盆溫水,丟進去一個粗布毛巾,洗了兩把,開始給他從上往下擦洗身子。


    他病得起不來的時候,楚楚沒少幫他擦洗身子,有時也是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被人這樣擦洗了,可這會兒被秦業同樣一絲不苟地擦著,沒有那種溫暖清爽的舒適感,隻覺得一陣陣的惡心,惡心自己似乎越擦越髒的身子。


    秦業認真地擦著,仍然漫不經心地說道,“之後又發現吳郡王身上的其他病對治腰骨的傷也有影響,就用一套前人研究的傷經損脈的針法,把敲斷腰骨人的髒腑傷到跟他一樣的程度……開始也是沒個準頭,試死了不少,後來慢慢就成了,但人跟人還是不一樣,吳郡王能撐這麽久,他們這些人都撐不過多少時候,所以過一段日子就得再找個新的從頭來……”


    蕭瑾瑜任他擺弄自己癱軟無力的身子,靜靜地接話,“一年多……一百多個人,就沒人向衙門報失蹤嗎……”


    “都是些附近的流民乞丐窮酸漢,死了活了沒人在意,能為救治吳郡王而死,就算他們祖墳上冒青煙嘍……我倒是好奇,連縣衙都沒發現,你才剛來這兒沒幾天,怎麽就知道那些人是死在我這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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