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跟蕭瑾瑜一塊兒來到那間偏廳的時候,除了有四個侍衛守在門口,冷嫣也在門口站著,緊握著一柄佩刀,指節握得發白。


    “嫣兒……”蕭瑾瑜看著臉色蒼白卻不帶表情的冷嫣,輕蹙眉頭,“你去陪他就好,若查出什麽,我會告訴你。”


    冷嫣握刀頷首,聲音比蕭瑾瑜的還要平靜,“王爺,我是第一個進這間屋子的人,也是到現在唯一一個碰過祁公公屍體的人,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外麵院子裏,您想問些什麽,冷嫣一定知無不言。”


    蕭瑾瑜無聲輕歎,“好……你等在外麵的時候可聽到什麽,看到什麽?”


    “沒有。他二人進去之後就關了門,進了內間,內間的窗戶開在另一側,我在院子裏看不到他們的影子。之前祁公公找蕭玦傳過幾次口諭,不到一刻就會離開,這次他們進屋半個時辰沒出來,也沒動靜,我就進來看,內間的門是開著的,他們二人一死一傷。”


    蕭瑾瑜微微點頭,“可以了。”


    冷嫣看向站在蕭瑾瑜身邊的楚楚,“娘娘可有要問的?”


    楚楚看著這個冷靜得像冰雕的一樣的女人,“我……我得先看看屍體。”


    冷嫣往旁邊退了一步,閃開門口,“卑職在這兒候著。”


    楚楚看向蕭瑾瑜,見蕭瑾瑜點了點頭,才從冷嫣麵前走進門去。出來的時候冷嫣果然還在外麵站著,從姿勢到表情都和剛才一模一樣。


    “我想問問……”楚楚站回到蕭瑾瑜身邊,才對冷嫣開口道,“我能看看吳郡王身上的傷口嗎?”


    蕭瑾瑜眉心微緊,冷嫣仍不動聲色,“娘娘請便。”


    楚楚從六韜院客房裏出來的時候,顧鶴年和葉千秋還在裏麵,楚楚一開門,就從屋裏湧出一股讓人無法忽略的血腥味。楚楚微紅著眼眶走到冷嫣麵前,“顧先生讓你趕快進去……”


    冷嫣身子一僵,攥著刀柄沉默了片刻,低頭向蕭瑾瑜一拜,“王爺,蕭玦要是……請王爺為我二人辦場冥婚。”


    不等蕭瑾瑜回應,冷嫣已轉身大步走進屋去。


    “王爺……”


    蕭瑾瑜揚了揚手,“回去說。”


    一直回到一心園臥房,蕭瑾瑜都一言未發,楚楚洗漱更衣回來的時候,蕭瑾瑜已經坐在桌邊翻閱那摞從三思閣搬回來的案卷了,燭光後的麵容淡然寧靜,好像這隻是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晚上,他不是在等她報告驗屍的結果,而是在等她回房睡覺。


    “王爺……”楚楚順手給他端來一杯薑茶,薑茶的味道和楚楚身上點燃皂角蒼術留下的味道混在一起,聞起來暖融融的,“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兩年他幾乎沒有接手案子,楚楚也就沒碰過屍體,但蕭瑾瑜仍然覺得,這兩年的光景裏她不聲不響地長進了不少。


    “楚楚,祁公公是自殺的,蕭玦身上的傷口也是插在祁公公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弄出來的,對吧?”


    楚楚不是第一次見識蕭瑾瑜斷案的本事,可他看都沒看屍體一眼就把驗屍才能得出來的結果說出來,實在讓楚楚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呀?”


    蕭瑾瑜擱下拿在手裏的紙頁,端起那杯熱騰騰的薑茶淺淺地喝了一口,才不急不慢地道,“景翊剛從宮裏回來,皇上並未派祁公公來找蕭玦……”


    “不對不對!”蕭瑾瑜話沒說完,楚楚就直搖頭,“剛才我去驗傷的時候,吳郡王突然跟我說“君讓臣死”,連說了好幾遍才昏過去的。”


    蕭瑾瑜輕輕點頭。讓蕭玦甘心受死,還忍著疼痛一聲不出,也隻有打著皇命的幌子才能辦到了。


    “是祁公公假傳聖諭。他出宮的時候已將在宮中的住處收拾幹淨,他在宮外隻有一個十八歲的妹妹,如今也不知去向了。”


    一想起蕭玦躺在床上滿身是血的樣子,楚楚就氣不打一出來,“那他幹嘛要害吳郡王呀?害完吳郡王還把自己殺了,死在哪兒不好,非得死在咱們家裏,還非得在平兒生辰這天!”


    蕭瑾瑜淺淺苦笑,“就為給我找點麻煩。”


    楚楚一愣,這叫什麽理由,“找麻煩?”


    蕭瑾瑜輕輕蹙了下眉頭,掃了一眼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卷宗,“六王爺那裏也遇上了些麻煩……應該是有人不想讓我碰這案子。”


    跟世上花花腸子最多的一群人打交道久了,蕭瑾瑜已經不會相信世上還有巧合這檔子事了。


    楚楚愣愣地看著那摞卷宗,“這不是……六王妃家的案子嗎?”


    “嗯……”蕭瑾瑜在楚楚手臂上輕輕拍了拍,聲音靜定溫柔,“時候不早了,先睡吧……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我會喊你。”


    楚楚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往蕭瑾瑜身旁一坐,“我陪著你。”


    蕭瑾瑜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個意圖紮根在他身邊的人,“扶我一下……我去床上看。”


    “好。”


    蕭瑾瑜倚在床頭一字一句地翻看案卷,楚楚就不聲不響地窩在他身邊靜靜等著他開口讓她幫忙,結果等了好半天蕭瑾瑜也沒出聲兒,楚楚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直到被蕭瑾瑜的咳嗽聲驚醒,天都快亮了。


    蕭瑾瑜還倚坐在床頭,床頭矮幾上的一摞卷宗還剩兩盒就看完了,可人已經熬得滿眼血絲,臉色煞白煞白的,緊掩著口壓製咳聲,生怕吵醒身邊那個睡得正熟的人。


    楚楚趕忙爬起來,不輕不重地幫他敲背,等他咳得緩些了,下床給他倒了杯水,看著他慢慢喝了兩口,就要扶他躺下來休息,蕭瑾瑜卻擺了擺手,挨在楚楚身上歇了一會兒,才輕輕開口,“不礙事,過了這個時辰就好……”


    寅時肺經開穴運行,蕭瑾瑜髒腑傷損之後就總在這個時候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可精心調養下來,今年開春之後就沒再犯過,沒想到天剛轉涼,剛一熬夜,又是這副樣子……


    “王爺,”一段日子不見蕭瑾瑜生病,乍見他這副模樣,楚楚禁不住擔心起來,“你還是歇歇吧,不是說一早就要來客人嗎……”


    蕭瑾瑜微微點頭,側頭看了眼床頭那三個盒子,“看完就睡……”


    楚楚奪過蕭瑾瑜還虛握在手裏的紙頁,“看完天就亮啦!”


    楚楚不經意地往紙頁上掃了一眼,一眼就看出那疊紙最上麵的一頁是張驗屍單,再往下翻,才發現手裏的一疊都是驗屍單。


    “王爺……”楚楚錯愕地看向蕭瑾瑜,最後一點兒睡意也沒了,“這到底是個什麽案子呀,怎麽死了這麽多人啊?”


    蕭瑾瑜淺淺苦笑,抬手指了指他看完之後擱在地上的一大摞卷宗盒子,“這裏隻有兩盒不是驗屍單……死者有三萬多人。”


    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三萬多!那……那這個凶手得殺多少年才能殺完啊!”


    蕭瑾瑜輕輕搖頭,“隻用了一夜……全部活埋的。”


    楚楚低頭飛快地掃了幾份屍單,果然死因那欄填寫的都是活埋致死。


    “這些……死的都是什麽人呀?”


    “道宗皇帝……就是你說的上上個皇帝,我的父皇,他在位期間駐守涼州軍營的官兵……”


    楚楚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是不是突厥人幹的呀?”


    蕭瑾瑜微微搖頭,“自己人……當時駐守涼州軍營的大將軍,寧郡王蕭恒……按輩分,算是我的堂兄。”


    “那……他幹嘛要殺自己的兵啊?”


    “按當年審斷結果,他通敵賣國……三萬官兵被坑殺次日一早,京裏還沒收到消息,突厥兵馬就闖進涼州城了……若非當時駐在附近的冷將軍當機立斷,未請皇命就帶兵打了過去,涼州城就已經是突厥的了……”


    楚楚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紙頁,“都二十幾年了,怎麽又查起這個案子啦……不對,”楚楚突然抬起頭來,“不是要查六王爺家娘子的案子嗎?”


    蕭瑾瑜輕輕點頭,“一回事……案中牽涉了當時掌管兵部的太師雲易,此人與蕭恒過往甚密,查蕭恒的時候查出雲易勾結工部製劣質軍械充好,中飽私囊,被道宗皇帝親筆叛了滿門抄斬……隻是沒想雲家還有遺孤,流落至揚州一戶姓宋的商家,還跟了六王爺。”


    楚楚眨眨眼睛,“她是想給她爹伸冤嗎?”


    “嗯……”蕭瑾瑜眉心微緊,“不過當年是兵部與三法司會審,道宗皇帝親判的……雲易認供認得很痛快,蕭恒的罪行隻有人證沒有物證,就一直不肯招認,在天牢裏耗了半年,就在先前關我的那間牢房裏……半年後突厥跟道宗皇帝和談之時為表誠意,送來一疊蕭恒寫給突厥汗王的親筆書信和一份錢款往來記錄,蕭恒才認罪伏法,道宗皇帝一怒之下就下旨把蕭恒淩遲了……從各種證據記錄上看,此案並沒有什麽明顯疏漏。”


    “他可是害死了三萬人呢,淩遲三回都是便宜他啦!”


    蕭瑾瑜輕歎,“六王妃托六王爺重新核算了一遍當年雲易與工部勾結貪汙的賬目,發現有三十二萬四千五百六十兩銀子去向不明……他們既有存疑,複查一遍也未嚐不可……此案若有漏洞,興許就在這些驗屍單裏了。”


    楚楚抿抿嘴唇,看看蕭瑾瑜發白的臉上明顯的疲憊之色,不大情願,還是道,“驗屍單我懂,我幫你查,你趕緊睡覺吧……我保證仔仔細細查!”


    “不用,就快……”


    蕭瑾瑜話沒說完就被楚楚扶著躺了下來,坐得僵硬的身子突然放鬆下來,被鬆軟的錦被柔柔地包裹著疲憊的身子,蕭瑾瑜實在抵不過濃烈的睡意,一聲“謝謝”還沒落音,就在楚楚的一記輕吻中昏昏睡著了。


    蕭瑾瑜一覺睡得很沉,醒來的時候,暮秋正午特有的明媚陽光已經透過半開的窗子灑了滿滿一地。


    正午……


    驀地想起說好一早就要來到的兩個燙手山芋,本來還黏在眼皮子上的睡意頓時散得一幹二淨,蕭瑾瑜剛想撐起身子來,手一動,突然感覺到懷裏窩著個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楚楚已經把清平塞到他懷裏了。


    蕭瑾瑜身子不方便,睡覺極少翻身,倒是不用擔心自己會一不小心壓著清平,可還是被這個突然出現在懷裏的小家夥驚得心裏一陣通通亂跳。


    清平縮在他懷裏睡得正香,小手揪著他的一小塊衣襟,睡夢裏還咂了咂小嘴,看得蕭瑾瑜剛才還著急忙慌的心緒一下子靜了下來,把那個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摟緊了些,又往上拉了拉被子,仔細地給他裹好,生怕讓這個極脆弱的小生命再受到任何一點兒額外的傷害。


    楚楚回來的時候清平還在蕭瑾瑜懷裏熟睡著。


    楚楚把剛煎好的一碗藥放到床頭,“我一早去看他的時候,奶娘說他整晚都鬧著要找爹娘,一直不肯睡,我就把他抱來了,等喂他吃了藥就再把他送過去。”


    看著懷裏睡夢中還緊抓著他衣襟的兒子,蕭瑾瑜輕輕歎了口氣,“就讓他在這兒睡吧……”


    蕭瑾瑜小心地把攥在清平小手裏的衣襟取出來,抱著他在自己的枕頭上平躺下來,把被子整理好,才在楚楚的攙扶下慢慢地下了床,坐到輪椅裏,壓低了聲音道,“阿史那蘇烏可到了?”


    楚楚點點頭,“一早就到了,還有那個薛刺史,趙管家一直在二全廳陪著他們呢,他們說不用叫醒你,他們等著就行……天剛亮的時候景大哥也來過,想問你他什麽時候能回家睡覺,看你沒醒就到六韜院的客房睡覺去啦。”


    蕭瑾瑜微微點頭,“那些驗屍單查得怎麽樣?”


    楚楚抿著嘴唇搖搖頭,“我查的那一千多份裏都沒問題……隻要驗屍的仵作沒說瞎話,填屍單的書吏寫的都是真的,那這些人就確實都是被活埋致死的了。”


    蕭瑾瑜眉心輕蹙,還是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王爺,那六王妃她爹的案子……是不是就沒有冤情了呀?”


    蕭瑾瑜沒點頭也沒搖頭,隻道,“我先去見阿史那蘇烏……你在房裏照顧平兒,不要出一心園。”


    “你放心吧!”


    蕭瑾瑜到二全廳的時候,阿史那蘇烏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廳裏喝茶嗑瓜子,薛茗黑著一張臉端坐在阿史那蘇烏旁邊的椅子上,兩手反綁在背後,趙管家杵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兩個人,一見蕭瑾瑜進來,趙管家像見著觀音菩薩下凡似的,一溜煙地奔到蕭瑾瑜身邊,“王爺……”


    阿史那蘇烏丟下手裏的一把瓜子皮,站起來拍拍落在身上的碎屑,嘴角輕揚,“安王府就是安王府,瓜子都比汗王牙帳裏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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