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一抬頭,就看見阿史那蘇烏就站在她身前一步遠的地方,正額頭微黑地看著她。


    在阿史那蘇烏的曆史記錄裏,還從沒有哪個女人能把他忽略到這個地步……上回見她的時候,這丫頭不還看著他兩眼放光嗎?


    他知道蕭瑾瑜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單看外表,他一點兒也看不出蕭瑾瑜哪兒比他好看,這樣白兮兮又瘦兮兮的人要是扔到草原上,連狼都不稀罕啃他一口……


    阿史那蘇烏酸溜溜地從懷裏抓出一把象牙色的彎月形掛飾,叮叮當當一陣碎響,打眼看過去大大小小有十來個。


    “這是突厥的護身符,狼牙做的,小孩帶在身上能長得跟狼一樣強壯……這十五顆狼牙是從我登位當天獵到的第一隻狼嘴裏拔下來的,娘娘悠著點兒生,應該足夠安王爺的兒女人手一個了。”


    楚楚高興地把那十五個狼牙掛飾接到手裏,清平的身子病弱,這禮物可太好啦,“謝謝大汗!”


    除了笑得甜甜的楚楚,和輕勾起嘴角的阿史那蘇烏,景翊和薛茗都是滿臉錯愕,連蕭瑾瑜也淡定不了了。


    蕭瑾瑜與突厥打的交道不多,但也知道突厥汗王登位當日會有一場行獵,汗王親自獵到的第一隻狼是尊貴的聖物,狼皮會用來鋪墊新汗王牙帳的椅子,而狼牙多是用來分賞汗王嫡係子嗣的,阿史那蘇烏居然把這隻狼的牙拿來送給他的孩子……


    阿史那蘇烏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幾分,看著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有兩兒一女,我女人生我家小丫頭的時候身子出了點兒毛病,不能再生了……這些東西我留著也沒用,想拿來討好討好王妃娘娘,請王妃娘娘答應一件事。”


    楚楚眨眨眼睛,“什麽事兒呀?”


    阿史那蘇烏的嘴角又上揚了幾分,“我家丫頭聽多了安王府的故事,嚷嚷著非京城安王爺的兒子不嫁,我和我女人都拗不過她,王妃娘娘看能不能賞個臉?”


    蕭瑾瑜額頭一黑,還沒來得及張嘴,楚楚已經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家閨女今年幾歲啦?”


    阿史那蘇烏也答得一本正經,“正月生辰,比小王爺年長三歲。”


    楚楚一下子樂了,“女大三,抱金磚,多好呀!隻要她和平兒都願意,啥時候嫁來都行!”


    蕭瑾瑜一臉鐵青,她是忘了自家兒子昨天才剛滿一歲嗎……


    阿史那蘇烏快刀斬亂麻,“我把她一塊兒帶來了,就在城外營裏,王妃娘娘要是願意,我今天晚上就把她接來,讓你瞧瞧。”


    “好!我給她做好吃的!”


    阿史那蘇烏笑容滿麵地看向蕭瑾瑜,好像在等蕭瑾瑜這個一家之主說句具有拍板意義的話。


    “小翊……”蕭瑾瑜避開阿史那蘇烏的目光,幹咳了兩聲,警告地盯著景翊拚命忍笑的臉,“你不是說,自從涼州回來就一直有話想親口告訴薛大人嗎?”


    阿史那蘇烏的興趣立馬轉移到了景翊身上,順便饒有興致地掃了眼薛茗瞬間漲紅的臉。


    景翊怔了片刻,衝著蕭瑾瑜嫣然一笑,把蕭瑾瑜笑得一愣,“謝王爺成全。”說著轉過身去就對薛茗盈盈一拜,溫軟裏帶著點兒憂傷地說了一句,“有負薛大人多年惦念,恕小翊一直沒敢向薛大人坦言……小翊喜歡的是女人。”


    蕭瑾瑜不記得這頓飯是怎麽吃完的了,隻記得臨散場的時候薛茗的臉色還跟死灰一樣。


    回到一心園的時候,蕭湘正在房裏替楚楚哄著清平,楚楚一見蕭湘就忍不住道,“公主,平兒要娶小公主啦!”


    蕭湘驚得差點兒沒把懷裏的清平扔出去,趕忙看向臉色烏黑的蕭瑾瑜,“七皇叔……”


    蕭瑾瑜有氣無力地歎了一聲,看著被楚楚接到懷裏的兒子,“突厥汗王的女兒。”


    蕭湘一怔,秀眉輕鎖,低聲道,“這是……突厥送來的議和人質?”


    楚楚一愣,“人質?”


    蕭瑾瑜微微點頭。


    他沒出口駁阿史那蘇烏,也是看出了阿史那蘇烏的用意。不管阿史那蘇烏嘴上怎麽說,這個時候把幼女帶來,最大的目的還是為了表示和議的誠意,讓他能安心去跟皇上商量。


    阿史那蘇烏這麽驕傲的人能把親生女兒送上門來,想必如今突厥的境況遠比蕭瑾瑜先前想象得要糟得多,阿史那蘇烏的求和之心也比他先前想象得要堅決得多,他和楚楚若不肯留她,阿史那蘇烏也一定會狠下心來把她送進皇宮裏。


    把一個四歲的孩子送進幽深似海的宮牆裏,一輩子束手束腳,看人臉色過日子,別說阿史那蘇烏這個親爹舍不得,就是蕭瑾瑜也狠不下這個心。可若有個突厥公主留在他府上,不管當不當他的兒媳婦,有朝一日戰事再起,他都要去招架朝廷裏的那些亂七八糟……


    要是擱在兩年前,權衡利弊,蕭瑾瑜也許會冷下臉來推得一幹二淨,可自從清平出世,他就再也見不得孩子受苦了,甭管是誰家的孩子。


    蕭湘久居深宮,和親這種事自然是比誰都清楚敏感,可在楚楚的腦瓜裏,再轉幾輩子也轉不到這回事兒上來。


    蕭瑾瑜也沒指望楚楚會把這種事弄明白,“就是……阿史那蘇烏想讓我幫他跟皇上說合,怕我信不過他,把他的女兒送到咱們府上當兒媳,他要是敢說話不算數,我就能打他女兒的屁股。”


    蕭湘抿嘴偷笑,她長這麽大,可是頭一回聽說和親是這麽玩的。


    “這樣好!”楚楚笑看著懷裏正專心望著她,好像聽懂了點兒什麽的清平,“這樣以後就有人陪平兒玩兒啦!”


    蕭瑾瑜默默歎氣,草原阿史那氏的公主,還不知道自家體弱多病的兒子玩兒不玩得起……


    蕭湘一走,蕭瑾瑜就坐到桌邊翻起了昨晚抱回來的那些卷宗盒子。


    “王爺……”楚楚把清平放回搖籃裏,湊到他身邊來,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從昨晚一直憋到現在的問題,“你不擔心吳郡王嗎?”


    蕭瑾瑜從一個卷宗盒子裏取出一疊信紙,一一在桌上鋪展開來,頭也不抬地道,“不擔心……那個派祁公公來行刺蕭玦的人沒想讓他死。”


    楚楚一愣,“都刺了那麽多刀了,還不是想要他的命嗎?”


    “就是因為刺了太多刀……我若殺蕭玦,直接抹他脖子就好。”


    蕭瑾瑜說得確實在理,要是讓她殺那麽一個坐著不能動的人,她也不會費事兒到往他身上不那麽要緊的地方亂刺,刺了那麽多刀,還給他留下一口氣。楚楚抿了抿嘴,“那……王爺,你還沒問過吳郡王的傷呢。”


    蕭瑾瑜又把阿史那蘇烏帶來的信件從另半邊桌上鋪開,微沉眉心,順口回道,“你說過了,是匕首刺傷的。”


    “不是!”楚楚急了,伸手捧住蕭瑾瑜清冷的臉,硬把他的視線從滿桌的紙頁的挪開,“你就不問問他傷得重不重,還能不能醒過來嗎?”


    蕭瑾瑜任她捧著臉,淺淺苦笑,“楚楚……我現在還不能問。”


    楚楚愣了愣,蕭瑾瑜輕輕捉下那兩隻捧在他臉上的手,把手的主人攬到身邊,指了指攤放在桌上的信件,“蕭玦自幼習武,很小的時候就讀了不少兵書,但就是不喜歡寫字,他的字還是住在宮裏的時候我盯著他練出來的,他帶兵打仗之後除了寫公文就很少寫字了,如果有人能把蕭玦的字跡和行文習慣仿得連我都看不出破綻,這個人應該在很多年前就盯上他了。”


    蕭瑾瑜又指著桌上寫著另外一種字跡的紙頁,“這是當年突厥汗王來議和時呈給道宗皇帝的一疊通敵信件,經多名辦案官員比對,證實是寧郡王蕭恒的親筆書信,蕭恒也是看到這些信件之後才認了罪……我先前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剛剛才想起來,蕭恒能扛得住半年內幾百回的嚴刑拷打,要麽是他很確信自己犯案時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要麽他就當真是清白的,無論他是哪一種,既然已經死咬了半年,又怎麽會一看到突然出現的物證就立馬認罪,實在不合常理。”


    楚楚消化了好一陣子,在攤放在桌上的兩種字跡間來回看了一陣,突然反應過來,“王爺,你是不是懷疑,有人像對吳郡王那樣,仿了寧郡王蕭恒的字跡,故意栽贓害他?”


    蕭瑾瑜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懷疑,我已讓景翊去天牢查看那間關押過蕭恒的牢房了……”蕭瑾瑜輕輕攥著楚楚柔軟溫熱的手,“如果蕭恒有冤,看栽贓手法的相似程度,很有可能是同一夥人幹的,而且一定牽涉到朝廷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興許權位還在我之上……”


    楚楚一愣,“你可是王爺呀,比你權位還高……”


    蕭瑾瑜及時伸手按在那兩片花瓣一樣柔潤的嘴唇上,輕輕苦笑,“所以,事關重大……我知道蕭玦傷得不輕,但知道得越清楚就越容易分神,還是盡快為他洗冤要緊,否則不知那人還要弄出什麽法子害他……”


    蕭瑾瑜話音未落,胃裏突然一陣劇烈抽痛,不禁倒吸了口冷氣,按在楚楚嘴唇上的手也滑落下來,扶住桌邊穩住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而發顫的身子。


    楚楚趕忙扶他靠在椅背上,翻出兩顆藥喂給他,拉開他緊按在胃上的手,緊張地幫他揉著。蕭瑾瑜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好一陣子才止住胃裏的翻湧,疼痛消減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了。


    許久沒見蕭瑾瑜這樣犯胃病,楚楚嚇得臉都白了,“王爺,對不起……我錯了,怪我冤枉你了,你別生氣,別生氣……”


    蕭瑾瑜微微搖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不怪你……是我酒喝多了……”


    昨天喝了幾杯酒還沒覺得什麽,今天又陪阿史那蘇烏喝了幾杯,身子居然就受不了了……蕭瑾瑜開始覺得,或許他對自己身子的估計有些太過樂觀了。


    楚楚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轉身想出去給他熬碗藥,無意往搖籃那邊掃了一眼,頓時嚇丟了魂兒。


    不知什麽時候清平居然扶著搖籃的邊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正呆呆地看著躺在床上蒼白如雪的蕭瑾瑜,“爹爹……”


    楚楚生怕他一不小心栽下去,剛想撲過去把他抱起來,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呆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兒子,“王……王爺,平兒能站起來啦!”


    蕭瑾瑜顧不得胃裏還沒徹底消停的疼痛,咬著牙勉強半撐起身子,“你抱他……抱他下來……”


    楚楚過去把清平從搖籃裏抱出來,小心地扶他站在地上,剛一鬆手,小家夥竟邁開步子跌跌撞撞地朝蕭瑾瑜跑了過去,一直跑到床邊才像是用盡了力氣,在跌倒的前一瞬被追上來的楚楚一把抱住,交到了嚇得臉色煞白的蕭瑾瑜懷裏。


    清平剛把氣喘勻,就用熱乎乎的小手揉上楚楚剛才給蕭瑾瑜揉過的地方,仰著小臉看向還在發愣的蕭瑾瑜,“爹爹,不疼,不疼……”


    兒子第一次用盡力氣邁出步子,居然是因為心疼他……


    直到一滴水落在清平的額頭上,蕭瑾瑜才發現自己居然掉眼淚了。


    清平的小手努力地爬上蕭瑾瑜微涼的臉頰,“不疼……”


    蕭瑾瑜在那個小小的手掌心裏深深吻了一下,“爹不疼,不疼了……”


    楚楚站在一邊,一邊抹眼淚一邊笑,“王爺,他真好!”


    “嗯……平兒是最好的孩子,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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