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瑜顯然也沒料到這屋子裏還有第四個人的存在,眉頭皺了皺,森冷的目光卻始終釘在薛汝成的身上。


    楚楚急忙仰頭去找那個總會像一片雪花一樣從房梁上不聲不響飄下來的身影,但房梁太高,屋裏太暗,從地麵往上看隻能看到一片昏暗,“景大哥!”


    不管楚楚的喊聲有多急,房梁上的人還是回得氣定神閑,“娘娘別擔心,王爺隻是想廢他一隻手而已,薛太師學識廣博,誌向遠大,是絕不會逞一時之氣鬆開左手,害自己失血身亡的……也就是說,娘娘放心,薛太師這會兒騰不出手來傷害王爺。”


    薛汝成緊扣著右臂,血還是從傷口處緩緩地往外淌,沾濕了他猩紅色的禮服,卻絲毫不顯得突兀。薛汝成嘴唇隱隱發白,身子因為疼痛而微微發顫,仍然難以置信地看著向來謙和恭順的學生,“王爺……”


    蕭瑾瑜冷然盯著薛汝成,卻淡淡地對房梁上的人道,“有事?”


    “沒事兒我來這兒幹嘛,薛太師又沒給我發請柬……”房梁上的人打了個悠長的哈欠,換了個舒服點兒的姿勢,惹得陳舊的房梁發出“吱嘎”的一聲抱怨,“我剛從天牢回來,寧郡王蕭恒生前關押的那件牢房被清洗得一幹二淨,甭說什麽痕跡了,連一絲蜘蛛網都沒有,比這房梁上可幹淨多了……司獄官說是兩年前薛太師住在裏麵的時候閑著沒事兒打掃幹淨的。我到王府的時候趙管家說你和娘娘來給薛太師送賀禮了,我就不請自來了。”


    楚楚愣了愣,看著臉色灰白,好像隨時會栽倒下去的薛汝成,“薛太師,你打掃牢房幹什麽啊?”


    蕭瑾瑜冷冷一笑,絲毫沒放鬆手裏那把沾血的匕首,“他心虛……先生兼管兵部,兩年前貢院出事的時候,那本參我兩度私放阿史那蘇烏與都離的折子,是你瞞著兵部尚書以兵部的名義寫的吧……隻為確保皇上會將我投入天牢,買通譚章將我關進那間牢房,再以為我擔罪的名義說服皇上放我出來,把自己關入那間牢房,借機清理寧郡王蕭恒生前可能在牢中留下的一切證據,對吧?”


    薛汝成緊挨著一麵牆站著,皺著眉頭,沒出聲,沒點頭也沒搖頭。楚楚心裏涼了一下,“王爺,他……他都幫仁宗皇帝把秦欒抓了,幹嘛還要幫他清理證據啊?”


    “不是幫秦欒清理證據,是幫他自己……”蕭瑾瑜終於把冷厲如刀的目光從薛汝成身上挪開,移到薛汝成身邊的那幅書法上,“先生,你在雲易與蕭恒案中還做了一件沒辦砸的事……那些以蕭恒的筆跡文法偽造的通敵書信,正是出於先生之手……設計栽贓蕭玦,又在蕭玦出獄後派人對其嚴加看管,使其無法與外界接觸,利用他的筆跡與阿史那圖羅通信,還有偽造皇上的筆跡對禦林軍下令在涼州軍營監視我一舉一動的信件,皆為先生的手筆,沒錯吧?”


    楚楚錯愕之間看向薛汝成還在往外淌血的右手手腕,突然明白蕭瑾瑜為什麽偏偏要割在他右手手腕上了。


    薛汝成眉心緊蹙,半晌沒出聲,房梁上的人已經等不及了,“我證明,沒錯。薛太師身邊那幅字……對對對,就是那幅正常人一個字都看不懂的……看起來跟我家老爺子寫的字一模一樣,連落款壓印都是一樣的,連那幾朵小花也給畫上了,真是難為薛太師了……”


    房梁上的人憋著笑道,“不過薛太師你想得忒多忒仔細了,我家老爺子近幾年的書畫上確實老有這種小花,有時候一個有時候倆,還有三個四個的時候,位置還不確定,不過那是因為我兒子從外麵撿回來的那隻野貓不老實,他一寫字畫畫那貓就往書桌上竄,最愛幹的事兒就是把爪子踩進硯台裏然後往他紙麵上印,老爺子反應不如貓快,紙麵上印貓爪是常事,誰讓他自己嬌慣我兒子,連他撿回來的野貓都不舍得揍,又死要麵子,非跟把那爪子印描得跟畫上的似的,還外人說是他新創的什麽梅花記……我有回在老爺子那桌上給王爺寫東西,也被這貓印了兩爪子,所以王爺早就知道這事兒。”


    房梁上的人終於忍不住飄了下來,帶著一張忍笑忍得快抽過去的臉,指著分部在那幅書法周邊空白處的三朵小梅花,看著薛汝成又黑又白的臉,“薛太師,你自己瞅瞅,這貓要是想印出你畫的這種效果,得一邊內八一邊扭腰一邊劈叉,還得有一條腿翹著,那貓招你惹你了啊,你這麽折騰人家……”


    楚楚看著紙麵上的梅花印,在心裏默默比劃了一下,那隻想象出來的貓果然在劈叉之前就摔得四仰八叉的了。


    蕭瑾瑜帶著一絲自嘲無聲冷笑,“若非方才留意到這三朵梅花,當真要被先生的一席話打動了……也怪我仍未能踐行先生教誨,因一己私心一直把先生排除在此案之外,但凡想到當年在宮中是先生日日為我與蕭玦批閱功課,也該想到有條件把蕭玦的字跡語氣仿得足以亂真的人就隻有先生了。”


    薛汝成靜了半晌,才淡然地看著蕭瑾瑜搖頭輕歎,仍然不急不慢地道,“王爺別忘了……今天是老夫大喜的日子,茗兒也回來了。”


    景翊皺了皺眉頭,一時沒反應過來薛汝成這話是什麽意思,伸手拍了拍薛汝成的肩膀,“王爺,我雖然沒武功,不過這人現在隻能動口不能動手,你要是想拿他,我還是能拿得回去的……我朝律法裏好像沒有不準抓新郎官這一條吧。”


    蕭瑾瑜靜靜盯著麵無波瀾的薛汝成,緩緩搖頭,“十娘和薛茗,想必兩人已在他掌握之中……十娘在先生府中住了一年有餘,先生選此吉日成婚,目的並不在娶妻吧?”


    薛汝成低頭沉沉地咳了兩聲,“知老夫者,王爺……老夫娶不娶十娘不要緊,要緊的是有個說得過去的事由請王爺娘娘來寒舍坐坐,敘敘舊……”


    薛汝成慢慢站直挨在牆上的身子,除了因忍痛蹙起的眉心,臉上不見絲毫波瀾,“老夫請祁公公去提醒過王爺,與其管那些早就再世為人的人,不如對身邊半死不活的人上點心,可惜王爺聽不進去……”


    薛汝成輕輕一歎,“王爺若不想讓十娘和祁公公的妹妹受罪,就在其他賓客進門之前離開,回王府好好跟娘娘商量商量。王爺也不必勞動景大人來寒舍找人,寒舍雖小,藏起個把人來的信心老夫還是有的……終日灑掃庭除的日子老夫也過厭了,還望王爺成全。”


    薛汝成低頭看了眼血淋淋的袖口,皺了皺眉頭,“這一刀,老夫也好好想想。”


    薛汝成說罷便緩緩向門口走去,蕭瑾瑜隻默然看著,薛汝成走到門邊,轉頭看了眼抱手站在原處的景翊,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客客氣氣地道,“景大人,勞煩幫老夫開個門。”


    景翊向楚楚和蕭瑾瑜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木門,“等著,我先把王爺和娘娘送下去。”


    “景大人請……吉時還早,老夫不急。”


    景翊從窗口把楚楚和蕭瑾瑜送下去,一直送到停在後門的安王府的馬車上,也沒有回去給薛汝成開門的意思,拉起韁繩打馬就走。


    方才的一場對峙像是耗盡了蕭瑾瑜所有的體力,蕭瑾瑜躺在榻上虛握著楚楚的手,合著眼睛緊蹙眉頭,連呼吸都有些費力了。


    坐在熟悉的馬車裏,剛才在薛府的一切都像是憑空鑽進腦子裏的一場噩夢一樣,楚楚一時還沒全弄明白,她也沒心思弄明白那些跟她沒有多大關係的事,她隻關心躺在榻上的這個人,這會兒心裏所有的害怕與憤怒全是因為薛汝成施加在這個人身上的威脅與痛苦。


    楚楚甚至在後悔,自己剛才怎麽就沒奪下蕭瑾瑜手裏的匕首,再往薛汝成身上紮上幾刀。


    “楚楚……別怕……”


    蕭瑾瑜嘔血昏迷之前就給楚楚留了這麽一句話,再掙紮著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一心園的臥房裏,天已經是半夜了。


    守在床邊的楚楚一看蕭瑾瑜睜開眼睛,趕忙摸上他的臉,幫他找到自己的所在,臉上滿是焦急和欣喜,聲音卻極盡輕柔,好像生怕嚇著這個剛醒來的人似的。


    蕭瑾瑜張了張嘴,勉力說出來的一個字隻像是一聲沙啞的呻吟,楚楚卻會意地端起一碗水,拿勺子一點一點地喂進他嘴裏,直到蕭瑾瑜微微搖頭,才把碗擱下,仔細地給他掖緊被子。


    看著蕭瑾瑜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楚楚知道他在等什麽,撫著他滾燙的額頭輕輕柔柔地道,“王爺,你放心吧,景大哥去看了,十娘和薛茗都好好的,十娘已經跟……跟那個人拜堂了。平兒和烏蘭就先住在顧先生那兒了,有奶娘帶著,他倆玩兒的挺好的……”


    楚楚抿了抿嘴,猶豫了一下,才道,“顧先生說,你身上的風濕邪氣已經傷到心經了,這幾天總勞累,又染了風寒,還受了刺激心緒不穩,把髒腑上的舊傷也牽動了,得好好歇幾天才行。”


    蕭瑾瑜心裏一沉,他知道身上的風濕早晚會牽累到心髒,引發一連串更加深長的折磨,把他又往閻王殿推了一把……可沒想到會是這麽個不是時候的時候。


    看著蕭瑾瑜目光一黯,楚楚忙道,“王爺,你別害怕,顧先生說了,隻要你好好調養,還能好……好一點兒……”


    這是個什麽樣的病,他早就研究清楚了。


    蕭瑾瑜淺淺苦笑,勉強搖頭,聲音微弱如絲,“幫我……”


    楚楚咬了咬嘴唇,她當然知道蕭瑾瑜想讓她幫什麽,這活兒她一點兒也不想幹,可又受不了被他這樣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隻得點點頭,俯下身子在蕭瑾瑜那雙光彩黯淡的眼睛上吻了吻,“你身上的骨節還腫著,可能有點兒疼……你忍忍。”


    蕭瑾瑜靜靜看著她,這丫頭的眼睛太幹淨,裏麵一點事兒也藏不住,蕭瑾瑜就是心裏塞著一團亂麻,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在努力裝平靜來哄他,因為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分明全都是擔心害怕……


    蕭瑾瑜既歉疚又心疼,很想跟她說哭出來不要緊,但到底還是不忍拂了她的用心。


    “謝謝……”


    楚楚抱來一疊幹淨的衣服,展開一個比屋裏的空氣還溫暖的笑,吻上他蒼白卻因高燒而發燙的嘴唇,得到蕭瑾瑜微弱卻努力的回應,楚楚才溫柔又堅定地說了一句,“王爺,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那個人抓起來。”


    蕭瑾瑜淡淡地笑了一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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