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晚上九十點,太豐集團“金光大廈”項目部的會議室還是一片燈火通明,性子急躁的李工毫不客氣地把資料往桌上一扔:“這是在搞笑?金光大廈都快完工了,現在才對我說天花板材質應該是礦棉板而不是石膏板?”


    室內設計師陳小卉被李工的斥責嚇得一抖,低下頭默不作聲。


    外觀設計師紀山荷似沒聽到一般,盯著桌麵某處虛空,一動不動。


    坐在會議桌c位的“金光大廈”項目部經理宋音希將眼底一絲戾氣直射給紀山荷:“小紀,雖然陳小卉是負責室內設計,可大樓的整個設計是你把控,為什麽現在出現這個低級錯誤?”


    金光大廈作為太豐集團近期最重要的項目,早就被太豐集團總經理陳雄偉盯上,而宋音希正是他的心腹。


    天花板嘛,礦棉板與石膏板的裝飾效果差不多,但是礦棉板在防火、隔溫、隔音等方麵遠勝於石膏板,價格自然也貴了將近一倍,一整棟大樓下來價格差令人咋舌,陳雄偉與宋音希一早打定的主意就是賬麵上用礦棉板,實際用石膏板,業內潛規則這麽多,誰會較真?


    哪想室內設計師陳小卉將一份設計資料發至公司項目組大群,裏麵明明白白寫的是“礦棉板”而非“石膏板”,所有人看到都炸開了鍋,這還怎麽瞞下去?那便隻能找個理由說是陳小卉剛出茅廬還不熟練弄錯了材質,畢竟她是陳雄偉的侄女,萬萬是不能讓她出錯的。


    對於宋音希的態度,紀山荷意料之中,她抬起眼睫,盡量讓聲音放得平和:“宋總,我對陳小卉一直說的就是用礦棉板,她發送到群裏的資料正是我給她的原始資料,裏麵就是寫的礦棉板,我怎麽知道會采購成石膏板?”


    按照紀山荷的話內之意,這追究起來可不簡單,室內設計、采購、審核……一條線,點點都是坑,可就是和她自己沒什麽關係。


    宋音希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好了,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金光大廈馬上就要掛牌了,先抓緊把天花板給換了吧,別耽誤了時候。”側頭對李工歉然笑道:“李工,那就辛苦你們了。”


    這件事涉及金額巨大十分敏感,稍有不慎就會引火燒身,最好的方式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李工怒火中燒,極不耐煩刷起袖子:“每次都是這樣!反正你們犯的錯都要我們來填。”


    宋音希輕瞟紀山荷一眼,見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從心底冷哼了一聲。


    李工發脾氣歸發脾氣,該做的工作還是得接著,工人們日以繼夜的輪替加班,金光大廈總算在六月初如約掛牌。


    當天,氣球、鮮花鋪滿現場,太豐集團煙海市總部總經理陳雄偉正在大樓前的廣場上對著幾百名到場嘉賓發表演講。


    紀山荷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裙,坐在一眾深色西服的工作人員中顯得有些紮眼,她微微抬頭,細細打量這棟由她負責外觀設計的大樓。


    它在煙海市大學城商圈獨占一片廣闊的區域,墨黑色的樓身在白天顯得低調沉穩,而到了晚上,它的液晶腰身將燈光匯聚成一片星雲,成為大學城裏最閃耀的坐標。


    她本給它取的名字是“宇宙光”,像宇宙一樣博大包容,每束微弱的光芒都能在它的腰身上完美綻放出奇幻絢麗的色彩,可陳雄偉說什麽“宇宙光”這名字太虛,哪有“金光大廈”好聽好記又吉利,一拍板,就這麽定了下來。


    剪彩、揭牌各類儀式走了一遍,晚上依然是社界名流交換信息的商務晚宴,紀山荷懶得跟著流程走,向陳雄偉告假後便離開了活動現場。


    夏日微醺,晚風輕拂,一線霞光從雲邊透出,大學城的商圈喧嘩熱鬧,處處可見洋溢著年輕活力的麵孔,她閑暇漫步,忽聽背後傳來一聲:“山荷,等一下。”


    迴頭望去,是溫然,她已分手兩年的前男友。


    他身著白色商務襯衫,深藍色修身西褲,手上還拿著一件深藍色西裝外套,這身裝扮襯得他極為高挑,一路小跑過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溫然氣喘籲籲到了紀山荷身旁:“山荷,有件事我要問你。”


    天邊的雲塊緩緩移走,霞明玉映,照得他臉頰與眼眸也有了緋色的光,讓他整個人都呈出極溫柔的樣子。


    紀山荷心中微動,笑容已在臉上流出:“這麽急找我,有事?”


    “你和宋音希宋總到底怎麽了?”溫然眉頭微皺,思忖了一下才將下半句吐出:“那天我去找陳雄偉說事,正巧聽到宋總對他說要將你調迴南方分部去,說……說你能力欠缺……工作難以勝任,跟不上煙海市的節奏……”他後半句說得極其小心,生怕紀山荷聽得不高興。


    紀山荷暗暗一驚,宋音希向來與她不對付,早就想踢走她,而這次恰巧金光大廈礦棉板的事給了宋音希一個足夠的借口,隻是她沒想到宋音希這麽快就動手了。


    溫然思索了一會兒,也冒出了和她相同的想法:“會不會是因為金光大廈礦棉板的事?”


    難道這次真的會被宋音希踢走?紀山荷腦中念頭急轉,直至想到了一個人,才稍稍放心,她看著溫然著急的樣子,捉弄心頓起,半開玩笑半試探道:


    “你……你擔心我會離開煙海市?”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溫然一下子愣住,心裏某個縫合的疤痕又被她扯出一個裂口來,他低聲說道


    :“金光大廈做完後正是你的事業上升期,如果就此離開,那不是功虧一簣?你向來把工作看得高於一切,我覺得實在太可惜。”


    “哦?你勸我留下,僅僅隻是為了工作嗎?”


    他眸光一顫,她似乎在言有所指?她也期待複合嗎?他愣了幾秒,柔情已經到了嘴邊,終是不敢冒險,避重就輕道:“你真的舍得放棄在煙海市的發展機會?又要迴到南方的深市去嗎?”


    南方的深市啊,溫然吐出這幾個字都漫出萬千情緒。


    幾年前,紀山荷並沒有在煙海市太豐集團總部,而是在位於中國南方深市的太豐集團分部,那時她升職被阻,空降一名女上司——宋音希對她極其刁難,工作中突遇瓶頸,而男朋友劈腿也被她抓了現行,她被現實打擊得一塌糊塗,情緒隨時處在崩潰邊緣,她請了年假,連夜收拾了行李坐七八個小時的飛機去看海。


    在後來的日子裏,溫然時長感慨,在時間與空間的洪荒裏去邂逅一個未曾相識的人,而她恰巧合你眼緣、恰巧聊得投機,這是多麽難得的際遇。


    初見紀山荷的那一天,他記憶猶新。


    那天傍晚,海浪聲陣陣,粉紫色的晚霞將天空染透,麵前那杯冰果汁裏的冰塊早已消融,他看向斜對麵餐桌上的女孩子已經許久,看她一個人對著大海默默地哭,淚流滿麵卻懶得抬起手擦掉,哭完了,又若無其事叫了一份牛扒,大口大口吃完了。


    溫然覺得有趣,還沒想好搭訕的開場白,卻見她拿起隨身物品,從座椅上站起來準備走,他忙快步跟過去:“你好,請問你是中國人嗎?”


    女孩子側頭向他看去,那雙剛剛哭過的淚眼此時顯透出驚訝的樣子,他笑了笑:“我叫溫然,也是中國人。”


    溫然一身皮膚已被曬成小麥色,深邃的眼眉、挺立的鼻子、微微上翹的嘴唇構成了一張生動的臉,他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白牙,這笑容如炙熱的陽光,紀山荷第一眼就被觸動了。


    愛情的開始總是特別簡單,藍天碧海,海風颯颯,椰樹成影,他與她的情愫在這種愜意鬆快的環境裏瘋狂滋長,遊泳曬太陽,迎著夕陽出海,在海中央垂釣,溫然釣起很多奇形怪狀的魚,紀山荷在一旁歡唿鼓掌,當地漁民連聲誇讚,說他和她都是很幸運的人。


    迴了岸,溫然將海鮮拿去給餐廳做成美味的菜肴,他與紀山荷在海邊餐廳落座,他是第二天的飛機,馬上就到了分別的時候,直至這時候溫然才想起來問一句:“山荷,你是哪個城市的人?在哪裏工作?”


    映著夜晚的燭光,她看向他柔亮的眼睛:“我是南方深市的人,也在那裏工作,你呢?”


    溫然頓生失望:“在深市啊,我在煙海市,一南一北,以後可有得我飛了。”


    紀山荷也低落起來:“我和你在這島上也不過認識了一個星期左右,本來就是陌生人,我不願意將這種感覺拉扯到現實生活中去,那樣反而會破壞這島上的美好感覺,將一個美夢打碎,這太殘忍了。”


    溫然著急道:“中國才多大?我飛去你那邊也不過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隨便擠擠就有了,你可不要胡思亂想。”


    紀山荷沉默不語,想著這是與溫然在島上的最後一晚,她不願破壞氣氛,微籲一聲,將笑容浮上臉:“我才沒有亂想,快點吃飯吧,我要嚐嚐你釣的魚好不好吃。”


    溫然笑道:“不好吃可不能怪我,那是餐廳廚師做的不好吃。”


    兩人嘻嘻哈哈吃完這頓飯,自溫然第二天走上迴程飛機的那一刻開始,紀山荷便狠心斬斷了和他的所有聯係,將這個美夢完整地留在了這個海島。


    同事不和、上司打壓、工作瓶頸……紀山荷迴到深市繼續維持崩潰的現實生活,唯一改變的是,她麵對劈腿前男友時不再有被背叛的痛苦,以及傷心與留戀,隻因,她在海邊收獲了一段浪漫的邂逅。


    如此過了兩月,太豐集團一道人事調令,紀山荷與宋音希一起被調往煙海市太豐集團總部,在第一次項目會議鬧哄哄的會場,她正在與新同事互相介紹,忽覺被旁邊一道目光定定盯住,側頭看去,正是溫然。


    以為忘掉的迴憶突然洶湧而來,以為在現實不可能交叉的人,突然就這麽相遇了。


    新同事將溫然拉了過來:“山荷,這是溫然,以後你的工作會和他有很多交集的部分。”


    紀山荷愣愣看著他,呆在了原地,新同事衝她擠擠眼:“溫然可是優質單身帥哥哦,你可要把握住了。”


    溫然笑了,露出第一次相遇時那燦若陽光的笑:“你好,你是中國人嗎?”


    紀山荷又是一呆。


    新同事訝道:“中國人?”


    溫然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炙熱:“我叫溫然,也是中國人。”


    她終於在這一場從天而降的不期而遇中反應過來,伸出手去,抓住那個失而複得的美夢:“你好,我叫紀山荷。”


    溫然伸手與她相握,掌心貼近的那一秒,如海風吹過。


    愛情的浪潮迎麵而來,她心甘情願被淹沒。


    熱戀的日子總是恨不得互相融進對方身體裏,任何一件平常的小事、任何一句普通的語言就像一片一片的羽毛,編織成了帶她飛翔的翅膀。


    兩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她任何微小的情緒都想和他分享,而溫然浪漫的天性,也在這段戀情中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


    紀山荷兩年前的生日,溫然提前定了機票酒店,與她迴到最初相識的海邊看日出。


    本是墨藍的海麵,隨著一絲光亮衝破天際,世間便有了深藍淺藍淺橙深橙的漸變色彩。


    在這無限朝陽裏,溫然拿出一條藍色寶石項鏈,小心翼翼地給她戴上:“希望你每次看到這條項鏈,都會想到與我一起看過的海洋。 ”


    那一刻,她感動得幾乎落淚,這片大海成為了這段愛情的見證者,溫然不止一次的說起,以後辦婚禮的時候,就在這海邊辦,把所有親朋好友都邀請過來,聽一聽他與她這妙不可言的緣分。


    隻可惜,好景不長。


    溫然父母為煙海市高官,家庭、教育環境均為上乘,這讓他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風度,平時還好,可遇上喜歡他的女孩子,他便不懂得怎麽去強硬拒絕,為了照顧對方的情緒,他拒絕得很有餘地,而紀山荷恰恰忍受不了這一點。


    驕傲的人在愛情中,自尊總是放在第一位。在多次爭吵不休,多次解釋無效之後,兩人在深愛中分手,均是元氣大傷。


    再後來,常有見麵的時候,一起工作、一起加班,也曾為工作中的事爭執,爭執過後又達成和解,似有波濤暗湧,表麵風平浪靜。


    轉瞬間,兩年光陰飛速劃過。


    此時,溫然擺擺頭,從迴憶中脫離出來,又一次勸道:“山荷,這件事你一定想清楚,就這樣迴深市,我始終覺得不是一個好主意。”


    紀山荷見他臉上一片懇切之色,心中隱隱高興起來,嘴上卻故意說道


    :“你知道我早就待不慣北方,我老家在南方,‘礦棉板’事件來得正好,我幹脆迴去好了。我心情一鬱悶就喜歡思考人生,思考來思考去都覺得在這裏沒意思。”


    溫然越發緊張:“你是真的要走?這是你的最後決定嗎?”


    “那當然,現在過得太憋屈,那個陳小卉像個狗皮膏藥甩不掉,陳雄偉非讓我帶著她,什麽工作都是我來做,卻什麽成績都要分給她一半,如果我60歲的時候死,那我也隻有30多年活了,我可不想這麽憋屈。”


    紀山荷說迴南方說得信誓旦旦,其實心中早做好一切打算。


    她篤定,就算宋音希以“礦棉板”事件為借口欲之將她趕走,但有一個人必定不會讓她迴南方。


    正因為她有足夠的底氣,才會將陳小卉發至群裏的金光大廈室內資料替換成最初原始資料,明明白白告訴所有人金光大廈的天花板應該是礦棉板,而非石膏板。


    天花板若是材質劣質,火災風險便是成倍增長,一出事那就是大禍;


    再就是嘛,趁此機會給眾人留下一個陳小卉專業能力不熟練的印象,當這種印象一次一次疊加,神仙都不敢用陳小卉,狗皮膏藥自然甩掉了。


    她斜眼看向溫然,嘴角流露出促狹的笑,而溫然一顆心晃晃悠悠懸在了半空,一時半刻分不清是什麽滋味:“為這樣的原因迴南方嗎?看不出你還有這麽不切實際的一麵。”


    餘暉漸暗,她身上的襯衫裙大了一些,明明是束腰的款式也被她穿得有些剩餘,她站在喧鬧的街頭就似夏日傍晚一股孱弱的微風。但溫然知道她單薄的身體中隱藏了兇猛又強大的倔強,也許這股倔強就是造成他與她分手的最根本原因。


    他輕籲道:“我以為你會很現實,目的性會很強,不會因為這麽虛幻的理由放棄實際的東西。”


    她看向天邊的落日餘暉,有些惆悵:“虛幻?生命是一場虛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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