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日光太晃眼,書冊、筆筒、相框……在桌上烙出淡淡的影子,窗外綠蔭成翠,蟬聲隱隱響鳴。夏天,正濃呢……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奶奶鄉下老宅度過的暑假,樹上摘果,池中摘花,無憂無慮一點煩惱都沒有。


    坐在對麵的簡風輕咳一聲,紀山荷一震,思維迴到現實中。


    她正襟危坐,嘴角附帶出完美的商務微笑,微低著頭,眼睛看向桌麵某個虛空的位置,吐出這句她練習了幾千次的話:“這次意外危機導致‘文科建築’土地使用權被收迴,我作為‘文科’項目負責人應該負主要責任,給簡所這邊帶來如此困擾,我感到萬分抱歉!”


    沒有迴應,等了三五分鍾,還是沒有迴應。


    這樣的寂靜讓她焦慮,抬頭看了簡風一眼,他坐在桌子對麵,眼神異常平淡地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


    心中重重一凜,她收迴目光:“我單位違約補償金稍後會打到貴司賬戶,而我也接受單位的處分安排,希望這樣的處理結果能讓貴司滿意。”


    屏息靜氣,室內一絲聲響都沒有,她心跳得又急又快,但隻能生生挨住。


    仿佛等了一個世紀,終於傳來簡風淡漠的一聲:“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紀山荷愣住:“那簡所的意思是?”


    他依舊是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你自己去找我公司相關人員對接,我哪有時間管這些閑事。”


    他聲音低沉,語氣無起伏很平淡,紀山荷卻敏銳地聽出了其中的冷酷與怒意。她不敢過多打擾,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抱歉”,隨後出了他的辦公室。


    在簡風建築事務所處理“文科建築”後續工作的這個下午,難熬程度可以趕上紀山荷這二十多年的前三甲。事情處理結束後,她從大樓裏出來,長歎了一口氣,她從未見過這樣冰冷的簡風,在這之前,他隨時隨地都是一副春風滿麵的樣子,異常的親和近人。


    傍晚突如其來的晚霞,猩紅一片,是陰鬱了一整天分外生動的景象。她遙望天際,忽然惦念起奶奶家門前的荷花池來,現在應該開花了吧?


    也許,迴南方是不錯的選擇。


    幾天後,是簡風來太豐集團處理“文科建築”收尾工作的日子。


    已至晚間八點多,紀山荷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上一分一秒的掐著時間,豎著耳朵時不時地聽著外麵的動靜,她被簡風上次的反應打擊得自信心全麵崩潰,簡風初次給她帶來的舒爽愜意被她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質疑,早變成了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


    過了一會,忽聽門外辦公區傳來幾聲與員工打招唿的寒暄,是簡風的聲音。紀山荷忙站起身迎出門去,笑嘻嘻道:“是簡所來了,這邊請,等你好久了。”


    簡風勾起唇角,開玩笑:“怎麽?紀總著急下班?”


    他又恢複成那副與人親近的樣子,冷漠與溫和,到底哪張臉才是真正的他?


    紀山荷略略一僵,臉上笑容倒是一分不減:“得知簡所要來,怎麽會舍得下班?等一個通宵都心甘情願。”


    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說得太浮誇,麵上一紅,正想補救。


    簡風的眸光已投在她臉上:“今天紀總很高興?”


    紀山荷故作無謂地“嗬”一聲:“高興什麽呀,不過苦中作樂罷了。”


    簡風跟隨她進了辦公室,她將門虛掩上,偷瞄他幾眼,此時已到夏末,他穿了一件山葵色的襯衫,這顏色極襯他,顯得柔和又沉靜,透出一股溫潤如玉的氣質來。


    一時兩人都沒說話,安靜的氣息,微妙的沉默。


    為打破靜謐,紀山荷忙不迭從櫃中翻出一罐紅茶,莞爾道:“知道簡所愛喝咖啡,可我這罐紅茶是朋友從斯裏蘭卡帶迴來的錫蘭紅茶,若想喝咖啡那就隻有速溶咖啡。”


    明朗燈光下,她眉目如畫,笑容秀雅,明明這般柔弱,上次卻將自己緊繃成了一塊石頭。簡風淡笑道:“看來紀總是紅茶愛好者,那麽我便嚐嚐你的私藏吧。”


    不多時,電水壺已傳來沸沸之聲,紀山荷拿來兩隻玻璃杯,放入茶葉,將熱水倒入:“這是錫蘭紅茶中的烏沃茶,湯色鮮紅,還帶了花香,也不知道簡所喝不喝得慣。”


    她的手指白潤纖細,被茶水映出淡淡的紅暈,簡風輕掃幾眼,伸手端過茶杯,拂了拂熱氣,小抿一口:“清香鮮甜,果然不錯。”


    他專心品茶,兩人一時又無話,過了良久,簡風笑道:“紀總之前的建築設計作品僅僅停留在商用寫字樓、居民住宅這種層麵嗎?”


    紀山荷知道他想問的是有沒有設計過“高、難、精、尖”這類大型項目,她無意撒謊,老老實實地說:“的確隻是設計這些普通建築。”


    簡風輕“嗯”一聲:“金光大廈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想好怎麽改進了嗎?”


    紀山荷眉睫一顫,聲音低了下去:“網上那位教授說把外牆材質換了就行。”


    簡風輕笑出來:“怎麽老是別人說?別人說又有什麽用?自己不動腦子,難道任何事都要靠別人說?”


    紀山荷訕訕一笑,沒有說話。


    “你想突出的是光嗎?讓這個建築成為這片區域最耀眼的坐標?”


    “的確是我注重了美觀,而忽視了實用性。”她低聲一歎,眉間一片迷惘,該如何將建築的美觀與實用達到完美平衡?這是她一直無法突破的難關。


    “我沒有說你這樣是不對的,我就是想問你是想建造一棟與眾不同的發光的建築嗎?”


    紀山荷想了想:“是的,煙海市冬天太長,我想建造一棟能發出溫和光線的建築,看著也能溫暖一些。”


    簡風輕撫眉心,短暫地停頓之後,眸中透出明澈的光:“我不太喜歡通體透亮的玻璃建築,但如果你想要發出光芒又別具一格的話,可以裹上一層白玻璃,然後在其中點綴數塊五彩繽紛的玻璃嵌板,為的是讓不刺眼的自然光在白天充分地進入室內,而在夜晚點亮燈光時,整棟建築仍能呈現出一種嶄新、愉悅、發光的樣貌。夜幕降臨時,室內的燈光從半透明立麵透出,朦朧隱約但絕不低調,應該會引人注目又與眾不同吧。”


    這思路太新穎,她一下就被吸引住,連忙拿出紙筆記錄下來:“不好意思簡所,介意我記下來嗎?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你介意我將這個想法運用到實際建築中嗎?”


    “你當然可以記下來,但是要有自己的思路,要自己動腦子,這句話你有沒有記下來?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還是用外牆材質來發光這麽簡單粗暴嗎?”


    紀山荷停下筆,思索道:“那要看這棟建築的功能是什麽?你剛剛說的話,讓我能馬上想象出那所冬夜裏發出溫暖光芒的建築,這種溫暖的感覺又讓我想到家,如果讓我建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那麽室內的光線是非常重要的,我會在室內牆壁上裝上不同顏色的玻璃球,到了晚上,室外的光芒都能被這些玻璃球反射到室內,不用開燈,也能有溫馨舒適的光。”


    她狡黠地笑了笑:“你將室內的光芒反射到室外,我卻將室外的光芒收集到室內。與你說的有異曲同工之處,這算不算剽竊你的創意?”


    簡風揚眉微笑:“不錯,懂得舉一反三。”


    她有些飄飄然,明明很想得到他的誇獎,他真的誇了以後,她又有些手足無措。


    一陣寂然之後,紀山荷突然意識到這是與他最後的接觸,躊躇了一會兒,或許應該在與他再無交集之前,對他說他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盡管此次接觸短暫,但他的出色已經讓所有人折服?也許,他並不需要這種誇獎,但是對她來說卻很重要,這是她唯一表達對他欣賞的機會。


    她慢慢將此生所有的勇氣聚在了胸口:“嗯……簡所,我真高興‘文科’能交到你手裏,你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建築師,我很欽佩你的建築才華。”


    他眼睫低垂,有了笑意:“我知道啊。”


    紀山荷一驚,忙轉了話題:“這次我是真的很抱歉,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這個局麵,辛苦這麽久,卻得到如今這無法收拾的局麵。”


    他抬眼看她,笑意愈發深厚了:“這才是真正的道歉。上次你到我辦公室說的那些都是什麽鬼?”


    他這樣一說,紀山荷也覺得自己那副裝出來一本正經的樣子很好笑,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接下去有什麽打算?”


    她無法說出陳雄偉讓她降級迴南方的事,這實在太丟臉。便隨意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可這敷衍的態度讓她自己又迷茫起來。


    “那……平時多聯係,以後還是朋友。”許是夏日的原因,雖已至夜間,暑氣卻未減弱,簡風覺得有些焦躁。


    紀山荷想到自己馬上會迴南方,以後與他之間,唯一的關聯不過是通訊錄中一個沾滿灰塵的名字,這結局太讓人難以忍受,一瞬間,職場上的交際規則統統拋入腦後,她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隻有做不成朋友的人才會說以後還是朋友這種話,真正可以做朋友的人早已達成默契,又怎麽會刻意強調?”


    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出了格,她結結巴巴地解釋:“簡……簡所,我不是這個意思”


    簡風心頭一擰,低頭喝茶:“你說的也算有理。”


    就算這已經是公認的事實,可他親口承認,又是另一番感受,她立刻就覺得抵不住,眼淚刷一下就流出來,她迅速擦掉眼淚,站起來背過身想將情緒強壓下來。


    她今天穿了一條月白色的長裙,瘦弱的肩膀被包裹在雪紡裏顫顫地抖動,顯得有些怯生生,凝視她的背影,他突然想起某個高中放學迴家的一天,那天綿綿細雨,他沒有打傘,水霧浸濕了他的衣衫,他騎著自行車在迴家的路上,看到路邊有個老奶奶在賣花,白色的花瓣與鮮嫩的綠葉相依偎,在那絲絲雨霧中格外的清雅美妙。當時隻是匆匆一瞥,不過把它當成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沒想到此時那副畫麵突然從記憶裏跳了出來,異常清晰。


    他微訝道:“你哭了?”


    紀山荷一驚,不敢迴頭,亦不敢帶著哭腔開口,她慌亂地找紙巾,隻想把哭的痕跡抹去。手忙腳亂,一時竟忘了紙巾放在哪裏。


    簡風走前一步,遞上紙巾,極低地歎息:“別難過了。”


    此言一出,她更覺得難過,淚如雨下,雙手將臉捂住,不讓他看到。


    他略略一顫,似乎沒有猶豫,將她輕輕擁在懷裏:“不管怎麽樣,很開心認識你。”


    她隻覺眼前一暗,首先是鼻尖,然後是雙眼,接著是臉頰、嘴唇,依次貼近他的胸懷,觸感溫熱柔軟,吸入一股略帶苦澀的柑橘香,臉上肌膚清晰地感覺到他襯衫布料爽滑的質地,她很羞恥地想,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時間很長又好像很短,從他懷抱走出的時候,她好像做了一段很長的夢,甚至不知道臉上是什麽表情,可她實在無力去偽裝了。


    接下來的工作交接,兩人都有些沉默。這個出其不意的夏日夜晚,似乎是一切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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