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張傳世突如其來的出聲將眾人嚇得不輕,龐知縣提在手裏的燈籠瞬間落地。


    ‘哐鐺’聲響中,那豆大的火焰一下被壓砸下來的燈具撲熄。


    本來就不夠明亮的光焰瞬間滅了一大半。


    範必死的心態一崩,也險些沒能將手裏的燈籠提住。


    龐知縣的腦海一片空白,他幾乎是本能的想彎腰去撿燈。


    但他雙腿僵硬,根本蹲不下去。


    就在這時,趙福生伸手拉了他一把:


    “不用撿了,鬼陵到了。”


    她的話既給人帶來了極致的恐懼,但這無盡的恐懼中,又似是詭異的讓人有種隱隱鬆了口氣的感覺。


    “……”


    這種感覺十分複雜,龐知縣自詡飽讀詩書,卻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


    “大人——”他實在是害怕。


    接近鬼陵,四周‘鐺鐺’聲就更加響亮了。


    且聲音不止一道,仿佛四麵八方有數位工匠拿著釘錘在敲。


    這些鑿擊聲混聚為一起,形成一種頗富節奏的聲響,震得人胸口隱隱作痛。


    不止是張傳世、龐知縣這兩個年紀老邁的人有心口劇痛之感,就連範必死這樣強壯的少年,也覺得隨著鑿擊聲一響,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憋悶之感。


    仿佛腹腔內有一隻無形的鬼手,此時抓扯著他的腸子,用力攪動他的五髒六腑。


    ‘鐺鐺——’敲擊聲響起。


    ‘呯呯。’


    這是人胸腔內的震鳴。


    且兩者同時響,每震響一下,整個人身體便有種麻木之感,仿佛在逐漸失控。


    張傳世下意識的將魂命冊貼在胸口。


    鬼書上的符咒瞬間順著他手掌爬滿他的胸膛,鬼咒暫時鎮壓住了厲鬼力量的影響,使他短暫的擺脫了生死之危。


    幾人之中,馭鬼的趙福生算是情況最好的。


    但鑿擊聲也令她感到不大舒服,她看了麵色慘白的龐知縣一眼,當機立斷:


    “我們先進鬼陵,找到厲鬼。”


    龐知縣隻是普通人。


    他運氣不錯,沒有像車夫一樣悄無聲息的死於厲鬼之手,但越是靠近鬼陵,龐知縣的狀態就越糟。


    這會兒他滿頭大汗,手捂著胸口,走路跌跌撞撞,趙福生看了張傳世一眼,張傳世立即反應過來,將這位老知縣扶住。


    黑暗之中,車夫跌跌撞撞往前走。


    在他的前方,一塊約半人高的斷碑屹立。


    碑尖部的斷口處在黑暗中似是怪獸的齒牙,碑身通體漆黑,上刻兩個血紅的大字:陵園!


    “血——流血了!”


    張傳世突然急喊。


    他的喊話聲令得趙福生心中一緊,下意識的往他和龐知縣看去。


    卻見龐知縣氣喘籲籲,嘴唇慘白,連頭發都亂了,他穿的朱紅衣袍,看不出來有沒有染血。


    但他手捂著胸口,手指慘白,指縫間卻沒有見血。


    趙福生正疑惑間,張傳世小聲的道:


    “石碑流血了。”


    眾人忙不迭的往石碑看去,連喘不過氣的龐知縣也抬起了頭。


    趙福生往範必死使了個眼色,範必死定了定神,提著快熄火的燈上前。


    隻見石碑上的字體是往內雕刻,刻成時刷了紅漆,在黑碑上顯得格外醒目。


    但鬼域之中陰煞之氣極盛,此地蓄積了大量露水,水珠匯聚到一起,順著紅漆往下湧,看起來就像石碑在往外淌血。


    範必死壯著膽子伸手去碑上一抹,手掌頓時濕漉漉的,他搖了搖頭:


    “不是血,是水珠。”


    眾人虛驚一場。


    張傳世微不可察的鬆了口氣,又怕趙福生罵他大驚小怪,忐忑之際,便心虛的將要死不活的龐知縣架在肩頭,以此將功贖過。


    “別耽誤了,往裏走。”


    趙福生並沒有在外間多浪費時間,她迴頭看了範必死一眼:


    “鬼陵布局是怎麽樣的?”


    範必死甩了甩濕漉漉的手:


    “鬼陵的入口簡單,再往前走十來丈,就可以看到陵園入口。”


    趙福生點了點頭:


    “走!”


    進鬼陵的路是青石鋪成,但地底之下好像不是每塊石磚都很平整。


    有些一踩上去便有晃蕩之感,下方似是壓了草根,踩上去時發出一種草被壓斷的聲音,配合四周‘叮叮鐺鐺’不斷的鑿擊聲,顯得格外的怪異。


    趙福生走在前頭,張傳世扶著氣若遊絲的龐知縣跟在後頭,範必死走在最後,警惕的左右張望。


    而此時四人僅有一盞燈照亮,且燈光越來越微弱,縱使範必死再小心嗬護,那燈焰卻逐漸縮小,到最後僅能照亮燈體四周。


    “大人——”


    他看那燈焰內的棉線迅速燃完,僅剩最後一點火星,隨著範必死的喊聲,那火焰‘噗嗤’一聲滅了。


    僅剩一點紅光閃了兩下,最終四人陷入黑暗之中。


    “……”


    ‘呯呯、呯呯、呯呯。’


    幾人心跳開始瘋狂的撞擊胸腔。


    黑暗的來臨使得本來要死不活的龐知縣一下都被嚇精神了。


    他直立起腰,竟不需要張傳世扛著走了:


    “是我眼睛看不到了嗎?”


    張傳世罵罵咧咧:


    “好你個姓龐的,竟然敢誆我馱你走——”


    “我不是——”


    “好了,不要吵了。”


    趙福生厲喝了一聲。


    ‘叮叮叮——’


    ‘鐺鐺鐺——’


    ‘叮、鐺——’


    雜亂無章的鑿擊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匯為一股聲浪,衝擊著眾人耳膜。


    一時之間,失去了火光引路後,眾人受這詭異鑿擊聲影響,竟似是有片刻的恍惚,仿佛瞬間失去了方向。


    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個方向而來,也不知道鬼陵的入口在何處。


    半晌後,趙福生強迫自己冷靜,動了動腳尖。


    鞋尖處已經有些濕漉漉的。


    鬼域之中陰煞之氣重,此時布鞋早被浸濕了,她的腳因為用力踩在地上,時間久了之後有些冰冷發麻,動一下便隱隱刺痛。


    雖說看不清四周的方向,但趙福生以自己的腳尖指引為方向,說道:


    “先前範大哥提到過,過碑後走十來丈就是鬼陵的入口。”黑暗中,她的聲音響起。


    與幾人緊繃得略顯有些短促的唿吸聲不同,她的聲音平靜,唿吸聲也幾乎聽不出喘息,顯得有些冷漠。


    可這種冷漠恰巧安撫了眾人的慌張,令得大家在失去光明後恐慌失措的心態逐漸又平穩了。


    “我算過,我們大概走了二、三十步左右,以我身高,大概六、七步一丈,也就是說,如今已經往前走了一半了。”


    這會兒趙福生還如此冷靜,眾人宛如找到了主心骨,都點了點頭。


    “接下來再往前走,隻是此地黑暗,我們沒有燈,為了防止出錯,大家彼此將手拉住。”趙福生吩咐。


    “好。”


    張傳世率先響應。


    他將魂命冊揣入自己懷裏,往旁邊伸出一隻手:


    “龐大人將我拉住。”


    說完,又將另一隻空餘的手往另一側伸:


    “大範也拉住我。”


    三人相互拉住了,又覺得不對頭,範必死與龐知縣連忙鬆手,都想去拉趙福生的手。


    “不要拉我的手,拉我衣裳。”


    趙福生避開:


    “我的手要拿東西。”


    她得空一隻手拿鬼臂,而另一隻手則隨時準備從地獄將買命錢掏出。


    範必死與龐知縣隻好將她衣擺牽住。


    幾人緩步往前。


    雖說僅剩下一半路,但失去光照之後,這裏伸手不見五指,短短的數丈距離便顯得格外的漫長了。


    ‘嗒、嗒、嗒——’


    不知從何時起,周圍的腳步聲越來越沉,越來越多,仿佛黑暗之中似是有其他的‘過客’,也跟在四人身側左右。


    張傳世越來越覺得不安,沉默的氛圍化為一座大山,牢牢壓在他心頭。


    “龐大人?”


    他試探著喊了一聲。


    “我、我——”


    龐知縣的迴應很快傳來,張傳世心中鬆了口氣,還沒有再問,範必死也道:


    “我也還在。”


    張傳世還是覺得害怕,又問:


    “大人呢?”


    說話時,他鬆開了握住範必死的手,想去摸趙福生的衣角。


    範必死頓時破口大罵:


    “老張,你是不是要發癲。”


    張傳世手剛一鬆開,就立即後悔了,連忙又伸了迴來,賠笑:


    “我錯了。”


    他的手重新去挽範必死的手:


    “大範不要生氣,我就是害怕,想摸摸大人衣角,壯壯膽氣。”說完,又覺得不對頭:


    “咦,大範,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他打了個寒顫:


    “我是不是拉錯了?”


    範必死在他說話時,伸出去亂抓的手也拉到了一隻手,聞言沒好氣的道:


    “沒有!我也拉住你了。”


    說完,也覺得不對勁兒:


    “還說我的手涼,我看你的手更冰涼。”


    兩人的手一直出冷汗,先前相握時便覺得潮悶難忍,此時剛一放開再碰到,便覺得那手似是半點兒溫度也沒有,且略有些僵硬的感覺。


    “別說了。”


    趙福生逐漸停下了腳步:


    “我們可能快接近鬼陵入口了。”


    她的話令得幾人心中一凜。


    而就在這時,範必死、張傳世卻不約而同的開口:


    “龐大人,你在幹什麽?!”


    “老張,你在幹什麽?!”


    龐知縣、範必死拉著趙福生的衣擺,此時兩人第一時間就感知到趙福生已經停下來了。


    她一停下來,龐知縣與範必死就同時停下了腳步。


    而此時四周各種雜聲混淆了人的認知,張傳世無法從聲音得知訊息,隻能從龐、範二人的動作感知到趙福生的舉動。


    “我、我怎麽了?”


    龐知縣有些惶恐又有些委屈的開口。


    “你突然停下幹什麽?”


    張傳世罵罵咧咧:“知不知道這個地方人嚇人嚇死人了。”


    周圍全是‘叮叮鐺鐺’的敲擊聲、‘嗒嗒’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幹擾性極大,本該形成嘈音,卻因為太過頻雜與吵鬧,反倒形成了一種類似白噪音一般的效果,襯顯出此地詭異的靜寂感覺。


    這個時候張傳世再開口說話,就是為了替自己壯膽氣的。


    “大人停下來了呀。”龐知縣道。


    “大人都停了,老張,你往前走什麽?”


    範必死也不滿的道。


    他牽著的手拉著他往前走,說話的同時,他極力拉著‘張傳世’想要停住,但張傳世卻一下力量大得驚人。


    “我沒有走啊,我是在被你拉著走……”


    張傳世驚恐的道。


    他一說完,範必死瞬間沉默。


    二人想到了什麽,極有默契的同時放手。


    他們將手一放開,接著身側響起腳步聲:‘嗒嗒、嗒嗒。’


    似是有兩個‘人’緩緩從眾人身邊走過。


    張傳世、範必死拚命的將手心在身上搓著,恨不能將手心搓掉一層皮。


    ……


    趙福生沒有理會這幾人。


    他們此時活蹦亂跳的在說話,證明精神頭不錯。


    越是靠近鬼陵,那種厲鬼帶來的威壓感便越強了。


    她小心的往前再往前走了一步,範必死與龐知縣經曆過剛剛的驚魂變故,感應到她的動作,嚇得發出尖叫。


    “別鬧。”


    趙福生此時心弦緊繃。


    每一次辦鬼案,雖說她有封神榜在手,可其實也是拿命在賭,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鬆。


    “我在往前走。”


    她解釋完後,兩人喘息聲頓時小了些,也跟著往前挪動了一步。


    範必死、張傳世這會兒可不敢再亂伸手拉人了,寧願空餘著一隻手,也比拉到了黑暗中不知名的鬼強。


    但張傳世太害怕了。


    他根據趙福生說話的位置,鼓足最後的勇氣將手伸出去,摸到了她後背心處,一把將她衣裳緊緊揪住,不敢鬆手了。


    那衣裳帶著活人身體的溫熱,這溫度驅散了他先前與鬼手掌相扣的陰霾,令他心中一鬆。


    趙福生在此時沒有喝斥他。


    她帶著眾人往前再邁了兩步,瞬間視野豁然開朗了。


    前一刻周圍還是一望無際的黑暗,仿佛四人置身於深淵,後一刻幾人同時踏入鬼陵的範圍,黑暗的力量竟似是受到了此地厲鬼封印殘餘力量的影響,那幹擾四人視野的黑霧竟一下消褪了許多。


    四人從先前眼睛完全不能視物,到如今勉強能看清周圍的環境了。


    隻見龐、範、張三人以狼狽不堪的姿勢分別抓拽著趙福生的衣裳,四人站在了鬼陵的入口。


    而入口處,此時顯得熱鬧極了。


    無數神情木然的‘人’,此時都站在鬼陵的大門前,將一側的石柱牢牢圍住。


    這些‘人’臉色慘白,眼睛裏的黑氣擴散,將眼白盡數擋住。


    每個‘人’的胸口處破開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淌流出的鮮血將他們的衣裳全浸透了。


    先前死於厲鬼之手的車夫也混跡在這群‘人’中,每個‘人’都手裏握著東西,在鑿挖著鬼陵石柱的某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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