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6……”


    “1467……”


    白雪映月光、虛室生白,楊戈身著一襲寬鬆的單衣站在雪地中,周而複始的演練著一招力劈華山。


    邁步、揮刀。


    收刀、招架。


    邁步、揮刀。


    收刀……


    簡簡單單的招式,他卻做得很慢。


    沒有半分對敵之時快雷霆萬鈞的霹靂之勢!


    但純粹的刀意,就在他這一進一退之間,一張一弛、一唿一吸。


    有拳諺雲:拳打百遍,身法自現。


    練刀亦是如此。


    長刀初入手,既無法度、也沒有刀感。


    一刀劈空、一刀扭到腰,乃至一刀反被震飛長刀,都是常有的事。


    待到揮刀上萬,法度漸定、刀感漸生。


    一刀出,周身勁力遊走如絲般順滑。


    刀鋒所及,亦漸如手腳延伸、如臂指使。


    連帶著冰冷的長刀,都仿佛生出了溫度……


    隻要拿著它,就會感到熟悉、感到有依靠。


    待到揮刀過十萬,手一握刀,心神就仿佛通過手臂流轉到了刀鋒之上,一刀劈出去的,不再隻是力,還有自身的意。


    到這時,刀就已經不再是外物,


    刀意與刀氣,也不再是不可琢磨的臆想。


    每日揮刀三千,或許很累……


    但對於楊戈這種經曆過全年996、陪領導喝酒喝到胃出血、做夢都被kpi追著跑……等等福報的社會邊角料而言,這事兒真算不得苦。


    相反,這種簡單而又純粹的練習,沉浸其中之後還能感受到一種令人心安的別樣魅力。


    特別是當這種簡單而純粹,與練武這種兒時理想掛上鉤的時候,更是成倍的放大了其中的魅力。


    楊戈不知道自己在刀法一途的天資如何。


    但他喜歡這樣的純粹。


    也依然相信勤能補拙。


    “三千!”


    “梆梆梆梆梆!”


    最後一次計數與更夫的敲竹聲先後響起,楊戈收刀,徐徐唿出一口一尺多長的灼熱白氣,周身頓時汗如雨下。


    縱然是以他的體力,這樣的練習,也算不得輕鬆……


    他一邊走動一邊活動肩頸歇息了半刻鍾,而後拉起混元樁,開始恢複體力與內氣的消耗。


    約莫又過了兩刻鍾後,他才再次收功,提刀進屋。


    不一會兒,他就換上夜行衣和九筒麵具出來了。


    他惡趣味的將九筒麵具拉到正臉,跑到狗窩前將睡得正香的小黃扒拉醒:“起來撒尿啦!”


    小黃睡眼惺忪的抬頭他一眼,十分人性化的重重歎了一口氣,過身背伸出兩隻爪子捂住大耳朵,繼續唿唿大睡。


    楊戈“geigeigei”的怪笑著擼了一把狗頭,起身縱身一躍,挺拔的身形便如同一隻大鳥,輕靈的躍出了院牆。


    隻是他沒注意到,隔壁院子裏,一雙亮晶晶的目光,追尋著他的身形掠過皎月……


    “小姐。”


    紮著紅頭繩的花衣少女,輕手輕腳的捧著一個手爐走到這人身邊,低聲道:“楊小哥出門了,咱也進屋吧。”


    這人從貂裘下邊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掌接過手爐拿在懷裏,輕輕開口:“讓吳二叔跟上去瞧瞧,能幫就幫他一把。”


    她的聲音很輕,聲線卻有些嘶啞,如同煙嗓。


    “誒……”


    花衣少女笑嘻嘻的應了一聲,親密的挽住這人的手臂:“您還說您沒有瞧上楊小哥兒?”


    這人沒好氣兒的點了點花衣少女光潔的額頭:“我看,是你瞧上人家了吧?”


    花衣少女大大方方的點頭:“嗯呐,我是小姐的通房丫鬟嘛。”


    這人捧著收爐轉身慢悠悠的往裏屋走,輕聲迴道:“要嫁你自個兒嫁,人家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男兒,怎能來趟我們家這灘渾水……”


    花衣少女亦步亦趨的攙著她,沒敢搭腔。


    ……


    楊戈借著月光繞過大半個路亭縣,一路疾行至豐裕米莊庫房外,還未跳上,他就望見裏邊亮著不甚明亮的燈光。


    他略一尋思,便縱身跳上了牆頭。


    就見倉庫外的空地上,亮著一盞油燈。


    一條手臂比常人大腿還粗的昂然漢子,守著一個沸騰的鍋子喝著酒、吃著肉,身畔的飯桌邊上,還倚了一條黑黝黝的八尺熟銅棍。


    “張大俠果真信人!”


    楊戈看清那漢子之時,那漢子也見著牆頭上的楊戈了,當下大笑著遙遙抱拳道:“不枉餘某靜候多時!”


    楊戈輕笑了一聲:“人血人肉的滋味兒,如何?”


    餘姓漢子聞聲苦笑道:“張大俠太抬舉餘某,餘某不過一介看家護院,吃的是刀頭舔血的飯、喝的是苦力勞力的酒,什麽人血人肉的,餘某可沒那個福氣。”


    楊戈搖頭:“別這麽看不起自個兒,世間三百六十五行,行行都能安身立命,你偏偏吃上豐裕米莊這碗飯,這還不是你的本事?”


    餘姓漢子亦搖頭:“餘某隻知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其他事,餘某管不著、也不想管!”


    “幹脆!”


    楊戈將柳葉刀交換到左手:“所以今晚不從你身上跨過去,張某便拿不到糧食是吧?”


    餘姓漢子抓起熟銅棍,長身而起:“拿倒是也可以拿,但餘某總不能白白候張大俠半夜吧?”


    楊戈:“怎麽說?”


    餘姓漢子:“聽聞張大俠從永泰取了三千八百斤粟米,若張大俠肯給餘某些許薄麵,餘某願雙手奉上粟米兩千斤,交張大俠這個朋友!”


    “我聽明白了……”


    楊戈恍然大悟:“你是想壓淩觀一頭,顯一顯伱的本事是吧?”


    餘姓漢子和氣的笑道:“也不全是,餘某隻是覺得,我既然在這裏,就該有在這裏的作用,倘若什麽都不做,就抄著兩條臂膀眼睜睜的看著張大俠取糧,那我在與不在,又有何分別?從今往後,誰家還肯再給餘某一碗飽飯吃?”


    他說得情真意切。


    楊戈卻不為所動:“我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原因,讓你能將為虎作倀這件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有理有據,不過看在你也隻是想吃一碗飽飯的份兒上,我不鄙視你。”


    “隻是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我的道理,你不能空口白牙的讓我取糧,我也不能空口白牙的就讓你一半糧,既然如此,大家就憑本事說話吧!”


    餘姓漢子將熟銅棍重重的往地麵上一杵:“餘某手兒重,張大俠還請當心!”


    楊戈搖頭:“我手也重,你也多當心。”


    餘姓漢子伸出一隻手:“請了!”


    楊戈:“請。”


    適時,一陣凜冽的北風從二人之間吹過。


    下一秒,一道匹練般的雪亮刀光,劃破寒風,淩空一刀劈向餘姓漢子。


    餘姓漢子反應亦是極快,熟銅棍末端挑起火爐,連湯帶水砸向刀光。


    “嘭。”


    火爐炸開,碳火與滾湯漫天飛舞,刀光尤去勢不絕的劈向餘姓漢子,被餘姓漢子揮棍拍上。


    而半空中的楊戈,在側身避開迎麵的碳火與滾湯之後,向前揮出一刀。


    “鐺。”


    柳葉刀與毒蛇般直指楊戈咽喉的熟銅棍硬撼了一記,楊戈借力倒滑半丈,伏身彈起,以更快的速度再度撲了上去。


    都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方才硬撼一記之後,餘姓漢子便知眼前這位張麻子,比永泰說得還要再強上幾分,當下見楊戈越發兇悍的撲上來,心頭也不敢再大意,連忙紮穩馬步,以攻代守。


    就見他將一條熟銅棍,掄得狠如毒蛇、猛若蛟龍,棍頭寸步不離楊戈周身要害的同時,又將楊戈死死的封在前五尺之外,不給楊戈近身單刀破棍的機會。


    楊戈見狀,亦穩住下盤,揮刀似潑水,以密不透風的刀網封住毒蛇般顫動不休的熟銅棍,既不給其攻擊自身要害的機會、也不給其收棍後退的機會。


    刀下勁氣剛柔並濟、狂若駭浪,綿延不絕的衝擊著餘姓漢子的守勢。


    二人以快打快,尖銳的金鐵交擊聲,猶如數十個鐵匠同時開工。


    楊戈穩打穩紮的揮刀向前,柳葉刀越揮越快,強行壓製熟銅棍的防守空間。


    餘姓漢子極力穩住馬步,卻擋不住楊戈一波強過一波的勁力,哪怕占據著長兵器的優勢,雙手依然被反震得力道震得雙手發麻,熟銅棍幾乎脫手,隻得不斷後退,以此保證防守距離。


    但他腳下這一退,穩如磐石的守勢頓時就出現了虛浮,順著熟銅棍傳迴的反震力道越發強勁。


    楊戈借機突進餘姓漢子身前四尺之內,揮刀快若閃電的抹向他的咽喉。


    餘姓漢子當機立斷,棍頭“嘭”的一聲點地,改雙手持棍為單手,一手架棍封住鋼刀,同時上身後仰,防楊戈變招。


    “鐺。”


    快若閃電的一刀,重重的劈在了熟銅棍上。


    楊戈一刀斬空,順勢偏過刀鋒,順著熟銅棍劃向餘姓漢子持棍的手腕。


    餘姓漢子見狀,左腳踢向熟銅棍,欲重新挺起熟銅棍逼退楊戈,拉開距離。


    但楊戈的餘光見到他抬腿,右腿在地上一蹬,後發先至一記掃腿,仿佛橫掄大錘一般,重重的踢在了餘姓漢子左腿的小腿骨上。


    “哢吧。”


    就聽到一聲清脆的骨折聲,強勁的力道將餘姓漢子踢得上身一偏,身前頓時空門大開。


    楊戈一個箭步上前,刀鋒輕輕點在了餘姓漢子頸動脈處。


    餘姓漢子瞬間就不敢動了,哪怕左腿疼得渾身直冒汗,身軀也不敢再動彈分毫。


    刀鋒刺破皮膚,一縷殷紅的鮮血順著刀刃拂過雪亮的刀身……


    楊戈平靜的看著他:“服嗎?”


    “張大俠技高一籌!”


    餘姓漢子強忍著劇痛迴道:“餘某心服口服!”


    楊戈點頭:“我今晚要取八千斤粟米,認嗎?”


    餘姓漢子看著他,艱難的答道:“餘某倒是認,但就怕,有人不認!”


    楊戈不為所動:“他們不認,那是他們的事,但你既然做錯了事,就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你覺得呢?”


    人在矮簷下,餘姓漢子也隻得答道:“餘某,願賭服輸!”


    楊戈撤刀抽身後退:“那就取糧吧。”


    餘姓漢子連忙用熟銅棍撐住身軀,低頭查看……就見左腿小腿處的骨骼明顯異形,顯然是已經斷作兩節。


    這種傷勢,就算後續能不出絲毫差錯的接好骨骼,武藝也必然會大受影響。


    這個代價,就太大了!


    “你們都是死人啊?”


    餘姓漢子暴怒的迴過頭,衝著後方的糧倉咆哮道:“聽不見張大俠的話?還不速速備糧!”


    糧倉之內,應聲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楊戈無視了他的暴怒,淡淡的說道:“昨夜張某在永泰說過的話,還需要再複述一遍嗎?”


    餘姓漢子聞言,咬牙切齒的迴道:“餘某會一字不差的轉述給主家!”


    頓了頓,他難忍怒氣的一句一頓道:“張大俠可否賜下名諱,今日之事……餘剛定有後報!”


    楊戈風輕雲淡道:“好說,鄙人張麻子。”


    餘剛抬頭直勾勾的望著他臉上的九筒麵具:“張大俠臉上,真有麻子嗎?”


    楊戈:“你臉上,有魚嗎?”


    餘剛忽然梗著脖子,滿臉青筋暴起的大笑道:“說來說去,你也不過就是個隻會慷他人之慨的藏頭露尾之輩罷了!”


    楊戈偏過頭看他,似笑非笑道:“怨念很大啊?要不,我取下麵具給你瞧瞧?”


    餘剛愣了愣,陡然清醒過來,連忙倚著熟銅棍雙手作揖道:“餘某突發癔症、胡言亂語,請張大俠務必免抬貴手,莫要理會餘某。”


    楊戈冷笑了一聲:“其實我還挺喜歡你方才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餘剛緊緊的閉著嘴,一聲都不敢再吭。


    不多時,一大票褐衣壯漢,就推著一排板車從糧倉裏出來。


    楊戈領著這些板車,依舊去了菜市口,昨日煮粥的鐵鍋、爐灶、水缸等等工具,都還在那裏。


    煮粥熟手們,也會在天亮之前趕過去。


    他隻需要把糧食運過去,就齊活兒了!


    ‘這才是第二天啊,就這麽麻煩了!’


    楊戈走在車隊的最前頭,仰望著黯淡的星空,心頭很是憂慮:‘再這樣下去,我還能頂多久?’


    ‘要不然……幹一票大的,幹完就收手?’


    ‘但我能收手,路亭縣人跑不掉啊!’


    ‘就算我能將糧食都發給他們,他們也能去把糧食都要迴來,過程中還必然會造成很多的惡性事件……’


    ‘哎,特麽的不對,我都是繡衣衛百戶了,不能明著壓製三大糧號,還不能明著護住路亭百姓嗎?’


    ‘到時候隻要把事情鬧大一點,順勢從繡衣衛給‘張麻子’下一道海捕文書,將案子攬過來,就可以命令三大糧號不要輕舉妄動、破壞現場,否則就以通匪之罪論處……這不就我說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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