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戈不知道是自己對“不日”這個詞有誤解。


    還是沈伐對於那幫太監的辦事效率有誤解……


    反正他左等右等,等到正月十五都過了,他都沒等到欽差駕臨。


    正月十八,已經關張了一個多月的糧市,忽然就開張了。


    不隻三大糧號,連那些早就沒糧關張的小糧鋪,都重新開門營業了,賣的還是去歲八九月份的價錢!


    路亭縣的百姓們自是喜出望外,成群結隊的推著板車、獨輪車蜂擁進糧市買糧,大車二車的往自家推……


    而各糧鋪也是來者不拒,既不限購、也不漲價,敞開了讓路亭百姓買。


    一時之間,仿佛雨過天晴了。


    仿佛路亭的青天,又有了。


    楊戈起先也覺得這些糧商是被京城的動靜兒給嚇住了,糧荒這事兒可能到這兒就打住了。


    直到,第二天他接到欽差即將抵達路亭的正式公文。


    他突然就反應過來,自己竟又生出了一些不該有的希望。


    ……


    正月二十晚,鑼鼓巷繡衣衛駐地正堂內。


    楊戈坐在堂上,翻閱著近期的工作日報。


    方恪和穀統侯在堂下,時刻準備著匯報工作。


    說起來,方恪如今才是正兒八經的路亭繡衣衛據點負責人。


    而楊戈這個新晉的試百戶,職權都已經超出路亭繡衣衛據點的級別。


    隻是因為北鎮府司還未分配他給他新的工作方向,所以他依然在路亭繡衣衛據點做事。


    他在,路亭繡衣衛自然依然以他為首。


    至於穀統,楊戈已經命他代行總旗之職,隻是一直扣著他的晉升文書沒往上報,而是將底下五個小旗官的正式任命文書,報迴了北鎮府司。


    在此之前,路亭繡衣衛據點隻有楊戈和方恪二人的校尉身份,是經過北鎮府司正式任命的。


    其餘小旗官,都是小旗官都是楊戈自行任命,名義上是路亭繡衣衛據點的小旗官,但在官麵兒上的身份,其實還是力士,也沒有小旗官的腰牌、繡衣、佩刀。


    如今楊戈將他們的正式任命文書報了上去,他們才等於是正式做了官!


    繡衣衛乃是天子十二衛之首,品秩都是高配。


    從最低級的校尉小旗官開始,就正式有了官員告身。


    小旗,從七品。


    總旗,正七品。


    試百戶,從六品。


    百戶,六品……


    要知道,一縣縣令,也不過隻是七品官。


    更別提繡衣衛本就品低權重,越級抓人如家常便飯。


    有道是新年新氣象。


    一眾得了小旗官告身的小旗,無不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心頭都期盼再立功勳,不負自家百戶大人的救命提攜之恩。


    唯獨穀統夾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很是難受。


    他做小旗官那會兒,所有小旗官都沒有告身,大家都是暫領小旗官。


    他如今暫代總旗了,報上去的小旗告身,自然也就沒了他的份兒。


    可他總旗的告身,也還扣在楊戈手裏沒往上報……


    等於是,他就等於是以力士的身份,在暫代總旗。


    這叫他自個兒如何想?


    這叫下邊的小旗官們怎麽想?


    當下穀統站在堂下,卻感覺自己還在院子裏,身後時時刻刻的都有好幾雙色迷迷的眼睛盯著自己屁股……下的位置!


    他恨不得立馬就發生什麽大案,他好提刀衝上去砍死幾個賊人,穩一穩自己屁股下的位置!


    但很不巧的是,底下的小旗官們,也都這麽想的……


    楊戈雖然不願浪費太多心思去玩弄權術、勾心鬥角。


    但當年混跡職場吃的那些大餅、挨的那些大棒,可不是白吃的、白挨的!


    至少拿捏這群動刀子多過於動腦子的廝殺漢,他還是綽綽有餘的。


    在楊戈看來,穀統這些人大抵還是靠譜的,聽指揮、行動力強,關鍵時刻也豁得出命去。


    就是在邊軍養成的那一身惡習太根深蒂固,怎麽糾都糾不正!


    譬如喝兵血、收賄賂、吃孝敬……


    關鍵是還分不清輕重,不知道什麽錢該拿、什麽錢不該拿。


    就比如穀統,明知他在辦李家,還敢偷偷摸摸收李家的銀子,給大牢裏那群李家人開小灶,還自以為能瞞過他!


    這種人,不敲打敲打,能行嗎?


    楊戈翻到一片例報,頭也不抬的問道:“南鎮撫司那個裴玉,還沒走嗎?”


    方恪拱手道:“迴大人,裴玉尚在城內!”


    楊戈:“天天和李家的人混在一起?”


    方恪:“迴大人,確是如此!”


    楊戈搖著頭,將手裏這篇例報扔到一旁,重新取出一篇問道:“開封的府兵過境又是怎麽一迴事?縣衙有公文過來嗎?”


    方恪正要開口,穀統搶先道:“迴大人,開封府兵過境乃是為了追剿一夥賊人,縣衙兩日前曾遞過一份知會文書過來。”


    他上前,從案頭的文書中翻出一篇,雙手呈給楊戈。


    楊戈接過來瞥了一眼,反手就摔到了穀統的臉上:“追剿賊人要追剿一個月?還恰好就堵在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上?我看他們這是墳頭上撒花椒——麻鬼!”


    穀統身軀一顫,低頭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頂頭上司的威勢……越來越足了!


    方恪瞅了穀統一眼,上前道:“大人,開封那些縣兵,應該是提前來堵那些來我們路亭伸冤告狀的饑民。”


    “他們想堵你們就讓他們堵?”


    楊戈抬起頭來,迴的是方恪的話,看的卻是穀統:“你們身上的衣裳,是他們發給你們的?”


    穀統不敢答話,方恪繼續接口道:“許是裴總旗囑咐過穀總旗吧,畢竟是對家,這個麵子穀總旗不得不給他。”


    楊戈:“伱們這麽怕南鎮撫司?難不成是幹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我怎麽不知道?你們瞞自己人不瞞外人是吧?”


    方恪:“大人,話也不能這麽說,老話都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嘛,誰知道咱以後會不會求到裴總旗頭上?”


    楊戈:“哦,你們以後可能會求到裴玉頭上,那以後會不會求到我頭上?”


    穀統不想答,可實在是架不住這一上一下的一唱一和,隻能硬著頭皮抱拳道:“大人,卑職這就帶人過去,驅散開封縣兵!”


    楊戈正了正坐姿,雙手在小腹前交叉,輕輕的說:“知錯就改、既往不咎,若知錯還不改……往後咱就換個地方見吧!”


    穀統心下一沉,抱拳應和道:“喏!”


    說完,他轉身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不多時,堂外就傳來一陣兒雜亂的腳步聲。


    楊戈搖頭:“這廝本事是有,但毛病也是真的多!”


    穀統曾在薊州軍任過副把總,帶兵的確有一套,尤其是布置戰陣、指揮作戰,可以說是路亭繡衣衛據點第一人。


    若非如此,楊戈也不會在屢教不改的情況下,還留他在總旗的位子上。


    方恪笑道:“比起以前來,已經有所改觀了……大人,咱們這麽幹,會不會太明顯了?”


    楊戈:“你以為欽差是怎麽來的?我們是北鎮府司的人,和北鎮府司一條心,不是天經地義麽?”


    方恪低聲道:“他們奈何不了沈大人,可不一定也奈何不了咱們啊,欽差一來,咱們可就紮眼了!”


    楊戈沉吟了片刻,輕聲道:“來就來吧,有什麽招我都接著,總不能又想做事,又一丁點風險都不肯擔吧?”


    方恪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麵色淡淡然,眼中沒有絲毫波瀾,便知這件事沒得商量了。


    他也感覺到,頂頭上司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以前就固執,現在好像更固執了!


    他轉而說道:“家裏邊對您的新任命還沒下來,我估摸著,應該會讓您去坐鎮開封府,兼領路亭。”


    路亭縣處在開封府與洛陽中間,兩邊相距都不超過三百裏路。


    楊戈搖頭:“我家就在路亭,我哪兒都不去!”


    方恪勸解道:“以您的才能,委屈在路亭確是大材小用了,開封那邊施展的空間更大,您過去後晉升也能更快一些……”


    楊戈:“你確定你這不在諷刺我?”


    方恪笑著拱手:“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您在任上辦的一樁樁、一件件要案,您自己心頭沒數兒,卑職可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咱別的不說,您若是沒有才能,沈大人能這麽快就擢您出任試百戶?”


    “要不然……”


    楊戈捏著下巴打量著這廝:“家裏若真要讓我兼領開封,你替我過去坐鎮?”


    “不去!”


    方恪想也不想一口拒絕,連客套詞兒都直接跳過了:“卑職還想繼續留在大人身邊,聆聽大人教誨!”


    去開封?


    哪有繼續留在楊戈身邊升得快啊!


    鎮撫使有多看重楊戈,別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嗎?


    你見過哪個上官,主動給屬下送年貨的?


    “那你就給我想想法子,別讓家裏邊把開封安排給我!”


    楊戈抱著雙臂老神在在:“反正我是不會去的,讓穀統他們去我又不放心,真要有任命下來,隻能是你去!”


    方恪無奈的苦笑道:“哪有您這樣做官的……”


    楊戈比他還無奈:“要不是沈大人給我扛了這麽大雷,我不好意思撂挑子,這個試百戶我都不想幹!”


    換了其他人說這種話,方恪肯定會暗地裏吐一口唾沫,罵上一句“又當婊子又立牌坊”。


    可楊戈說這個,他還真無話可說。


    大多數人做官,都隻想要權力,責任那是能不沾就不沾。


    楊戈倒好,擺在眼巴前的權力卻隻當看不見,明明看不見的責任卻拚命往自己身上攬……


    隻怕他做店小二,都比他做繡衣衛的百戶舒心。


    方恪不知道怎麽答,隻好轉移話題:“要不,咱還是說說欽差的事兒吧,上邊讓咱們協助欽差查案,這個擔子可不輕!”


    楊戈:“你有什麽想法?”


    方恪小聲道:“看糧市那邊的動靜兒,這個欽差下來多半是走走過場,要我說,咱就別廢了那個心思了,怎麽把這尊大神接過來、怎麽把他送迴去,隻要他不在咱們的地頭上出事兒,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楊戈輕歎了一聲,淡淡的道:“就按你說的辦吧。”


    方恪緊緊的盯著他:“您可別又整什麽幺蛾子,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


    楊戈莫名其妙:“我能整什麽幺蛾子?”


    他的確不甘心他和沈伐聯手鬧了這麽大一場,卻隻換來一個過場。


    但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


    他已經問心無愧了。


    無論結果如何……


    他都能接受!


    方恪搖頭:“卑職就這麽一說……卑職記得,建寧年間欽差出京就出過一迴事,那是中宗皇帝派遣欽差南下督查江南織造,也不知那個欽差是查到了什麽,人莫名其妙的就死在了揚州,連當時六扇門有名的四大名捕前去,都沒能查出個所以然來,您猜最後結果如何?”


    楊戈被他的話題吸引了注意力:“結果如何?”


    方恪一句一頓:“揚州五品以上的官員具數流放嶺南,五品以下的官員一體斬絕,江南織造局上下按名夷三族……株連過萬!”


    他說得凝重。


    楊戈卻是一下子就樂了:“隻殺官兒?”


    方恪:???


    楊戈:“難道不是?”


    方恪:“大人,您就是官!”


    楊戈:“我算個屁官兒!”


    方恪一下子就麻了,連忙說道:“大人,這可開不得丁點玩笑,咱可是有護衛欽差之責在身,欽差哪怕是在咱的地頭上掉根寒毛,咱爺們可都逃不了幹係!”


    楊戈:“你別著急啊,我也沒說我要幹啥啊!”


    方恪:“卑職冒犯,請大人看著卑職的眼睛!”


    楊戈:“幹哈?”


    方恪緊緊的盯著他的雙眼,見他眼神清澈、神態自若,眉宇間也不見半分戾氣,懸起的心才慢慢放下了一半:“您可嚇死卑職了!”


    楊戈不樂意了:“咋的,在你眼裏,我就是那種衝動魯莽、顧頭不顧腚的蠢貨?”


    方恪連忙迴道:“哪裏哪裏,大人行事穩健、有勇有謀,三大糧商直到現在都沒懷疑過您,這怎麽能稱得上魯莽呢?隻不過……”


    楊戈:“隻不過啥?”


    方恪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說道:“隻不過,您太……剛直了一些,不太懂得避其鋒芒、委曲求全。”


    楊戈冷笑了一聲,揮手道:“滾犢子,明日一早整裝出發,去迎欽差!”


    方恪抱拳拱手,躬身退出大堂。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桃李春風一杯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樓聽風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樓聽風雲並收藏桃李春風一杯酒最新章節